“我们世世代代依着老法子放牧,日子过得安稳太平,如今却让我们种粟谷,那我们的牛羊咋办,还能不管它们吗?”
“就是啊,我们哪会种那玩意,听说这是汉人种的...”
“哎,神祇早不示意,晚不示意,非等这汉家公主来了再示意,不会有那么巧吧...”
“说不准是她们在这故弄玄虚。”
沈嫽抬眸向人群中望去,眼中带着冷意,若说第一个人提出的质疑尚算情有可原,后续接二连三的诘问,却分明是发难。
如今经他们这样一唱一和,众人私语声更甚。
就在沈嫽准备开口回应,私语声戛然而止。
有位胡子发白,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的老人蹒跚着走来,身上的服饰很像大萨满,但却比他身上的颜色更深,图案更多。
众人虔诚地让开一条道路。
现在的大萨满刚承位不久,各个部落祭仪不同,各成方圆,老萨满虽已退位,但在众人心中的威望自然高过现在的大萨满。
所以大萨满才迫切地寻求靠山,稳固自己的位置。
当初公主成亲当日,恩依努尔过来提点,特意提到了萨满法师赐福一事,当时沈嫽还以为他会给公主使绊子,结果无事发生。
倒让她选着的心落了个空。
但沈嫽越想越觉得蹊跷,便又去找恩依努尔闲话,这才知晓了大萨满想依靠她们,于是公主便递出了结盟的邀约。
紧接着便有了神祇造势。
昆弥见了老萨满,虔敬弯腰行礼表示敬意,老萨满服侍过三代昆弥,可以说是看着犁须靡长大的。
“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昆弥问道。
“我听说有了神祇,便来看看,咳咳...”他虽年迈,眼睛却不像寻常老人那般混浊,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清明。
大萨满上前想要搀扶他,被老萨满推开,斜睨着看了他一眼。
“有神祇示意的石头可否给我看看。”老萨满无视周围的人,直接向昆弥索要起石头。
昆弥脸色微沉,这老萨满当着众人面向他索要,无论给与不给他都将陷入难堪的境地。
老萨满一生秉持着真理,最忌讳有人弄虚作假,依照他在百姓中的威望,若当场说出有字石是人为的,那他这个昆弥威严何在?
若是不给,更坐实了他心虚。
昆弥一时犹豫不决,目光投向公主,似在无声向公主示意。
沈嫽却觉昆弥此举想推卸责任,企图营造出公主才是背后主谋的假象。
她不着痕迹地挡在公主前面,深色从容:“石头已经由大萨满查验过了,神迹不似作假,只是石头并未带在身上,一时间无法呈与您过目。”
老萨满闻言瞧着拐杖冷哼,还不待他发难,沈嫽搀扶住他道:
“这些石头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在草原,好多人都看见了,是不是?”
有些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应和了声:“看倒是看到了,是真是假我们哪儿知道。”
沈嫽没有被这呛人的话噎到,仍是含笑:“大萨满曾经是您的得意门生,相信他得了您的真传,定不会看走眼的。”
老萨满丝毫不给面子,“呸”了一声,些许唾液溅到了沈嫽脸上。
公主顿时恼怒,昆弥却用力拉住了她的手。
左夫人向着他们扫过去,挑眉道:“没拿来不要紧,派人去拿不就成了?”
沈嫽拿出帕子擦拭,她不觉羞辱,只觉恶心。
尊严早已在被皇帝贬她为奴时就荡然无存了,当众啐她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心道帕子不能要了。
“若是石头可以作假,那童谣又怎么解释?孩子可不会撒谎。”
她边说边擦拭,两支手指捏着帕子一角,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
她手不算好看,连年的冻疮让她指节大了一圈,手上满是练武磨出的茧子,青筋凸起。
可捏帕子的动作让人莫名觉得好看极了,松弛、不在意、近乎慵懒的轻蔑。
她手轻轻松开,帕子打了个旋落在地上,粘上了泥污。
人群中传来怯怯的哼唱声:“日头照,天山高,阿父阿母种粟苗...”
沈嫽向着那边望去,哈娅特水盈盈的双目就这么望向她,睫毛扑闪。
哼唱声颤抖,似在恐惧什么。
左大将猛拽她一把,压低声音怒喝,哈娅特声音渐弱,可周围其他孩童也跟着哼唱起来,起先只是低哼,人渐多,声音便越来越大。
孩童的声浪让人心微颤。
沈嫽心底涌上酸涩,哈娅特明显是怕她阿父,却又忍着惧意帮助自己。
“说不准他们是被别人蛊惑了,在这撒谎也未尝不知?”左夫人冷嗤道。
昆弥警告地望向她,左夫人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左大将心中虽怒,可在乌孙,孩童是纯洁的象征,要是被冠上撒谎的帽子,便是不敬神明,他也只得附和道:“狼仙托梦,神祇示意。”
沈嫽面向众人,用极容易理解的方式向大家讲解了分田耕种,以及税赋的细则。
“草原是神赐,是乌孙人的血肉,血脉相连...咳咳...岂有你们分割的道理?”老萨满激动地猛咳起来,有人想去搀扶都被他甩开。
“草原是乌孙人的,即使分田耕种也是乌孙人的,萨满法师累了,扶他下去休息。”昆弥摆手,掷地有声,一锤定音。
老萨满颓然叹息:“造孽啊!造孽。”
沈嫽出田契:“可有人愿意耕种?”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神迹真假,纵然有人对耕种起了兴致,又因老萨满一事心存恐惧,生怕惹怒了神灵。
“前十位耕种者免一年税赋,公主宅心仁厚,早早备下银钱,秋收时定按市价收回,诸位只管放心,断不会让大家的辛苦白费。”
公主悄无声息地握紧昆弥牵着她的手,示意他说话,昆弥眸光微动跟着道:
“有我在,大家放心。”
大家动了心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着有人出头。
站在人群前面的一人懒洋洋走到沈嫽面前,用手遮着阳光,眼睛微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语气:“给我一张,我要河东十亩。”
他衣着不凡,身上缀着各色的石头,活像一只花孔雀。
沈嫽已然猜出他的身份,为验证心中所想,她眉眼弯弯道:“郎君名姓?”
“泛北靡。”
沈嫽提笔在田契上写下他的名字,用汉人的关系来看,泛北靡乃现昆弥的堂弟,也是乌孙的副相,威望还是很大的。
她望着还在观望的人群,扬声道:“副相河东十亩。”
右大将和骑君齐齐发声道:“十亩。”、“我要五亩。”
沈嫽微微怔住,骑君经过她们授意的,可以称得上是她们的托。可副相和右大将是意外之喜,她没想到他们能够捧场。
难不成是昆弥事先授意?
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急忙上前填了名姓,拿了田契,也有些谨慎的人只要了几分地。
沈嫽一一给他们安排好农匠,工匠,公主也挽起袖口亲自上手帮忙。
在田地分完之际,沈嫽无意间瞥见地上的帕子,想起刚才的事情,若非没人授意,她定是不信。
沈嫽用余光看向左夫人,见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起了报复的心思。
待前众人填好田契,沈嫽向着昆弥行礼,嘴角漾开一抹笑,语气郑重道:
“奴婢认为既然神祇示意,应当选取一位福泽之人回应神祇,护佑耕种顺利。”
昆弥以为沈嫽是在给公主造势,挑眉道:“哦?选谁?”
“小公子。”沈嫽望向左夫人道。
“不可!”左夫人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小公子乃是她唯一的儿子,日后有望继承昆弥之位,她断不允许有人打她儿子的主意。
“孩童纯洁,而小公子又是昆弥您的长子,自然更加福泽深厚,让小公子作为回应神祇之人自当合适不过。”
沈嫽转身直面左夫人,一字一顿道:“若日后丰收,自然是小公子福气庇佑,乃大家之幸。”
左夫人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若是耕种出现了问题,那罪责就在她儿子身上。
这是在威胁她不要在耕地一事上做手脚!
“昆弥,若儿才三岁,他还不懂事,怎么能回应神祇啊?”左夫人心急如焚,将希望寄托在昆弥身上。
昆弥不语,他希望左右夫人不和,两人争斗,他才能从中获利,但又担忧自己唯一的儿子出现威胁,对着大萨满道:
“如何回应神祇?”
大萨满既能在老萨满还在人世时取代他,便不是个愚蠢的人。
他对昆弥道:“让小公子面朝西跪坐,双手抱于胸前,闭目想着对神祇说的话,再由我做法便可回应。”
“那边依你所言。”昆弥招招手,将小公子唤到自己身边。
“昆弥,若儿还小,还不懂事。”左夫人央求道,昆弥置若罔闻。
小公子若靡虽小,但却十分聪慧,当日在宴会上仅凭左夫人一个眼神便能够对公主施压,如今更是看出左夫人的不悦。
他不愿忤逆昆弥,乖乖地跪坐,只是经过沈嫽面前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沈嫽顿觉一股冷意从脊背爬到头皮,他虽是孩童,可那眼神竟似毒蛇般阴冷,似乎随时能够缠住脖颈,一圈一圈勒绕,让人呼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