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的夏比长安城还要炎热些,草打着卷儿,水面浮着热浪,连牛羊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没了吃草的力气。
按乌孙游牧惯例,前日整个部落的人沿着山道迁徙至高山草场。
那儿的气温较之山下低了许多,有阵阵河风吹过,连空气中都带着湿意。
乌孙的冰块得来艰辛,在游牧途中难以携带,不似大汉可以在厅堂内摆上冰块解暑。
于是只有地位崇高者能依照份例分得些许。
公主又将这屈指可数的冰块分了部分给沈嫽和青荇。
沈嫽许是前日迁徙时沾染了暑气,回去又贪凉多食了些冰块渍的果子,冷热交加之下便病倒了。
她病怏怏地依靠在由兽皮、毛毡铺成的“榻”上,脸上泛着潮红。
突如其来的病反倒让沈嫽有了休息的时间。
可她偏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即使面颊发烫,身体软绵绵的,仍拿了一卷苏玉整理好的《乌孙俗事》,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
字在她眼前打转,她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猛觉得手中一空,简牍被一股大力抽走。
沈嫽强撑着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朦胧中看到了一张盛满怒意的眸子。
“你怎么就闲不住呢?”青荇语气冷硬,秀眉横竖,将简牍随意搁在地上,轻扶着沈嫽躺下,又将兽皮毯子掖好。
沈嫽哑着嗓子,艰难地别过头去,又加上有些焦急,断断续续道:“你...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青荇长叹一声,背对着沈嫽坐在胡床上,守着熬药的炉子,扒拉着炉膛里面的柴火,“那些丫头们又躲懒,连药炉子都不看着,哪天定要狠狠罚她们,好让她们长长记性。”
沈嫽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是我让她们出去的。”
帐中弥漫着药的气味,苦意微涩绵长,没一会青荇身上便沁出了一层薄汗,她扯了扯衣领,心却静不下来。
火苗光影映在青荇眸中,明明灭灭,她沉默半晌低声道“你怎么就...”
青荇说出半句忽又顿住,话语在舌尖打转,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沈嫽。
这人总爱“多管闲事”“自讨苦吃”,无论多大的事都咬牙自吞,虽整日笑盈盈的,性子确是执拗的。
像是荒原上横生的蔷薇。
良久青荇才艰涩开口:“怎么就...这么好。”
紧接垂眸呢喃道:“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
沈嫽没有接话,轻轻阖上眼睛,睫毛微颤,心口苦涩沸腾。
不,她不好。
她日日盼着这天下人奉为圣主的帝王坠入地狱。
恨不能手刃仇敌。
她藏私,待人和善不过是为了让那些人为公主所用。
可她对公主又有所隐瞒。
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诈小人罢了。
她在心中反复咀嚼着“奸诈小人”四字,钝刀剜心,莫要把自己给骗了。
炉底火星炸开,药罐发出“咕噜”声响。
青荇贴着罐壁缓缓搅着药汁,有些心疼地说道:“你太要强了,会很累的。”
沈嫽没来由的冒出一句:“我们是一样的人。”
青荇搅药的手一滞,争辩道:“怎么可能?”
沈嫽睁开眼睛,望着庐顶上彩色的图案,图案奇诡。
她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洞若观火,一样的固执己见,一样的要强好胜。
青荇有那么一瞬想要向沈嫽剖析自己的阴暗来驳斥这句话,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咽了回去。
“宫里的娘娘曾说过,人性最吊诡之处在于对与自己相似之人横生憎恶,可你没有,你对我很好。”
沈嫽撑起身子,看着青荇熬药的背影问道:“那你呢?”
你有没有憎恶过我?
问出这句话,她反倒有了一种快意,一种不必掩藏起来的快意。
青荇偏过头去,“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有过。”
沈嫽抿唇。
“你..你教我们乌孙语是因为我吗?”
“嗯?”沈嫽没太听清。
青荇在心中嗤笑自己自作多情,但还是重复地问了一遍,紧接着低声补充道:
“那日我的简牍好像被动了。”
药罐发出尖啸,青荇手上动作没停,将药盛进陶碗中,药入碗时的“簌簌”声,让她心绪稍得安宁。
沈嫽脑袋突突跳着,学着青荇刚才回她的样子,瓮声瓮气道:“也许吧。”
二人相视一笑。
青荇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生怕弄洒了,乌孙药草大半都是医官们去采的,少有人种植,得之不易。
沈嫽伸出手,示意青荇将药放在她手上。
青荇没有理会,坐在榻上轻轻吹着药,打趣道:“沈夫子,您老就别逞强了。”
沈嫽侧头皱眉,“太苦了,放在案几上,等凉些再喝吧。”
“医官说了要热着喝,汗发出来就好了。”
“就放那一会儿。”沈嫽唇毫无血色,声音破碎央求道。
青荇心头一颤,仍不为所动。
沈嫽似想起什么,急道:“阿姊,可否帮我个忙?”
“什么?”
“把那卷简牍给卫掌故。”
“昨日便写好的,偏生让这场风寒扰昏了神志,竟把这事给忘了,想来他此刻,应在帐外等着了。”沈嫽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已记不清上次染恙是时,这猝不及防的风寒让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病来如山倒。
光是说话便耗了她大半力气。
青荇展开简牍,“你又是何苦如此费心,他不过一介不入流的文官,这天高皇帝远,他能帮衬我们几分?”
沈嫽轻轻晃了晃如灌铅般的脑袋,“来这的除了公主,哪还有什么达官显贵?大家都是拴在一处的命。
往后的日子,横竖是要彼此扶持着走的,不求他们披肝沥胆、事事尽心,但求不要背弃公主,若能在紧要关头搭把手...”话音渐落,睫毛投出稀碎的影,“倒是我们的福分了。”
青荇眸光流转,“那便再晾他一会,让他以为是你强撑病体所作,也能更承你的情。”
沈嫽“嗯”了声,“也好。”
药雾气渐散,青荇倚靠在榻边,眼尾微挑。沈嫽指尖扣住陶碗边沿,将药汁一饮而尽。从头到尾未唤一声“苦”。
“阿姊,我们所行就带了五位医官,都已年逾不惑,纵然陛下日后再遣新医官,恐怕也不如他们熟稔此地情形。
万一日后陛下视我们为弃子,那我们的生路便被生生堵了一半。”
沈嫽舌尖苦意让她更加清醒,她紧紧拽住褥子,感觉这副身子已不属于她了。
“何意?”青荇隐隐察觉沈嫽心中所想。
“拜医官为师。”
“谁?”“我们?”
“女郎们!”
“她们不行...”青荇下意识反驳。
她是从宫中出来的,她太知晓那些女使的行事做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早已成为她们的信条,怎可能用心学?即使用心,那些岐黄之术又岂是她们能学会的?
“试一试。”沈嫽呼出一股浊气,“让她们试一试。”
药气漫开,层层困意将沈嫽包裹,身体不受控制滑了下去,半歪倒在枕上睡去。手上依旧紧紧抓着毯子,眉头拧成结,呼吸声微不可查,细若游丝。
青荇看着沈嫽睡的并不安慰,点燃了安神香。炉烟弥漫间,她轻轻叹了气。
今日二人算是正式交了心,往日因嫉妒而生的酸涩,因感激而起的复杂情感在今日也都舒展了。
青荇拿了简牍,蹑手蹑脚地出去,缓缓合上帷门。
她刚出毡帐,抬眸的一瞬就看到站在远处,垂手而立的卫谏。想着沈嫽在病中仍念着这事,胸中腾地生气一股无名火。
于是便一步一步向着卫谏踱去,见卫谏的视线落在简牍上,又刻意放缓了步子,和周围的人寒暄几句。
直至走到卫谏身旁,她才没好气地将简牍望卫谏怀中一掷,转身就要走。
卫谏唤住她,“敢为青女使,为何...”
“为何沈女使没来是吗?”
“是。”
“她得了风寒,连药碗都端不稳。”青荇嘴角扯出几分讥诮“即使这还仍惦记着你这事,让我送来。”
卫谏身形微滞。
自从沈嫽答应教习他乌孙语之后,他每日午时都会在此拿简牍,或是新的有关乌孙的札记,或是用朱砂红痕圈画好的旧简牍。
批注歪斜,却字字珠玑。
今日在此等了许久,不见沈嫽的人影,确让他慌了神。
又听青荇如此说道,不免有些自责懊悔。
青荇看着他黯淡的眼底,心中不快也消失殆尽,“掌故莫要辜负沈女使的一片苦心。”
卫谏细咂“辜负”二字,一时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种情绪,这二字太重了,仿佛带着棱角,硌得人心头生疼。
他望着青荇远去的背影,呢喃道:“一定。”
青荇悄声回到庐帐中,躺靠在自己榻上,望着庐顶静静发呆,周遭一片寂静。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阿姊!”
青荇猛地起身,快步走出去,紧了紧帷门,蹙眉低声训斥道:“喊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匈奴使团突然来访,昆弥正款待着,点名让公主过去作陪!”虎牙女使剧烈喘息着,面色焦急,低声急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