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应茂至的要求来到了耕地处。
从前沈嫽总是分不清匈奴人和乌孙人,觉得他们都长得差不多,沈父曾笑着说“长大了就能分清了。”
如今真应了他的话。
乌孙人眉骨高挺,眼窝深邃,面较长;匈奴人面宽且圆,眼睛细长,目距宽。
确实是不一样。
沈嫽陡然想起那个伪装成匠人的细作,虽是汉人的模样,可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又与寻常汉人不太一样。
可她细细查阅过了那匠人的私籍,没有任何伪造疏漏之处。
起先听他高呼匈奴语,本以为是匈奴人。
而今看来,一个汉人成了匈奴人的细作,又与乌孙扯上关联,诡异之处太多。
此事涉及众多,各方势力缠如乱麻,事态远比想象中棘手。
沈嫽不愿公主担忧,打算自己私下调查,有了眉目再回禀公主。
公主看着沈嫽眉头紧蹙,担忧她身体支撑不住,伸出手,让沈嫽借力。
沈嫽含笑摇头,低声道:“我很好。”
许是靠近河岸的缘故,秧苗舒展,长得正旺。
烈日熔金,沈嫽喉间传来似火炙烤的灼痛。
她心想若是大汉的百姓看到这样肥沃的土地,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
耕地只占据了草原的一小块,向远处望去,大片青色之间夹杂着各色的、不知名的花。
绝大多数的汉朝百姓都未曾见过草原,他们对此唯一的想象都是来自于画本子中,而往往写画本子的人也是凭空想象。
只有真正站在此地,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天苍苍,野茫茫”。
昆弥负手而立:“若是这粟谷真能解决温饱,倒也不愁大雪封山了。”
茂至上前拽掉一棵秧苗,拿在手里细细看着。
种植这块地的乌孙百姓躬身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敢怒不敢言。
“我看今年的朝贡就免了。”茂至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
还未待昆弥回应,茂至紧接着道:“便用这粟谷替代吧。”
昆弥没有说话,茂至侧目:“怎么?昆弥不愿?”
昆弥转身望向公主道:“本王不懂农事,今年可行?”
“今年怕是不行,想必使臣也看见了,耕地只划了这些,今年的收成是要留给明年做种子的。”公主答道。
“怎么在你乌孙的地界,还要听一个汉朝女人的话?”茂至质问道。
“我看你这是起了不臣之心。”茂至望向昆弥。
所言让众人大惊,就连一向心系匈奴的左大将也忍不住皱眉。
“阿兄!”左夫人急道。
“使臣慎言!我乌孙六十三个部落从来不是谁的臣子!”昆弥冷嗤:“匈乌修好,照你所言是单于起了吞灭乌孙的心思,又或者说是你起了背叛单于的心思?”
“胡言乱语。”茂至说不过昆弥,气急败坏道。
沈嫽眉间有郁色,鼻息加重,指甲嵌入掌心,留下月牙痕迹,却没感受到痛意,她似下定决心般道:
“使臣莫要着急,夫人所言并非是推拒,这些粟谷确实是明年的种子粮,但后年便可朝贡粟谷,想必那时的粟谷定会颗颗饱满紧实。”
有了沈嫽的这番话,茂至便顺着台阶道:“那便以你所言,后年若是见不到这些粟谷,拿你是问!”
沈嫽低眉称是。
公主看着伏低做小的沈嫽,不知她起了什么心思,心中没来由地恐慌。
就在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时,茂至忽地停住脚步看向周围的草原。
长风吹过,牛羊忽隐忽现。向着山坡上望去,几只旱獭探出脑袋。
“好久没在乌孙打猎了。”茂至感叹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汉朝的公主。”
他视线直直停在公主身上,“听说汉朝皇帝每年都要去围猎,想必右夫人也精通骑射,不若与我妹子比上一场。”
茂至给左夫人递了个眼色,粗狂的声音传来,震得人耳膜生疼:“怎么样,妹子感兴趣吗?”
左夫人笑道:“我自是乐意,只是右夫人有身孕,哥哥干嘛难为人家。”
“不是还未足月吗?能有什么事,想当年阿母怀你的时候也经常纵马,不也好好的吗?”
二人一唱一和,断了“有孕”的借口。
公主懒得跟他们打口水仗,“我比不上令堂,还是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右夫人是不给我面子?”茂至紧追不舍,“还是说你压根不会骑射?”
茂至嗤笑道:“怪不得戍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从上至下都是脓包,不过尔尔。”
沈嫽闻言,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一样,她仿佛又回到了匈奴攻破朔方郡时。
尸山血海,断戟残戈。
耳边充斥着绞盘的吱呀声,利剑的破空声,斥候的嘶喊声。
血腥气传遍四肢百骸。
那时匈奴人纵马踏过粮窖狂笑道:“汉贼无能,不过尔尔。”
和今日如出一辙。
公主知她在想什么,不露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沈嫽也知这是激将法,可当初她听闻“汉贼无能,不过尔尔。”时,只能躲在粮窖中簌簌落泪,今日又闻此言,若再隐忍不发,那将和缩头乌龟无异。
她轻轻拂下公主手腕,轻吐浊气道:“公主有孕,自是不便。奴婢一介微末之人,斗胆和左夫人比上一场,不知左夫人可否愿意。”
左夫人斜睨她一眼,“赢了你也不光彩。”
昆弥像是个看客,一直未语,倒是在此刻接话道:
“使臣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来了兴致,不如我们各派一队,以日头从毡房顶移至鹰旗尖端为限,猎得的动物多者,则为胜。”
茂至拍手称好,他自是不愁,匈奴人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女老少,无人不会骑马打猎。
沈嫽神色略显凝重,昆弥这般火上浇油的行径实在令人费解,若是她一人,尚有希望。但昆弥将事情搅乱,一切可就难说了。
但如果公主丢了脸面,他的脸面还能在吗?
副相泛北靡懒洋洋地招手道:“算我一个。”右大将紧随其后。
右大将与泛北靡关系一直不错,左大将虽弄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仍高呼道:“我也去。”
公主已骑虎难下,只得道:“待我唤人来。”
左夫人笑道:“妹妹难不成还要回去挑拣你的精兵良将?不过随性一比,我看你也别唤人来了,诺,那不是人吗?”
沈嫽顺着左夫人的视线望去,见她所指的是执笔而立的卫谏、李瑾非以及两位不惑之年的史官。
为了消减昆弥的顾虑,公主出行从未有将士跟随,只带了这四位史官,将日常行事定期上奏皇帝。
这也是皇帝敲打昆弥与公主之举,因此昆弥虽心中不满,倒也没说过什么。
卫谏虽曾骑马帮助过自己,可会骑马和马上狩猎是两码事。
她不了解李瑾非,只知道他是前任御史大夫推举进入太学,前任御史大夫倒台后,他便也失了势,否则也不会随她们到这种地方。
另外两位更别说了,本就心存不满,对乌孙语又一知半解,拿着狼毫充当挡箭牌,整日里叹着怀才不遇、骥服盐车,如今只怕还未弄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
沈嫽越想越觉背后发寒,懊悔刚才过于鲁莽,万一出气不成,反倒丢了公主颜面,可真真是她的过错。
沈嫽急道:“不成!”
不知是烈日灼人还是风寒的缘故,沈嫽耳垂都泛着病态的殷红,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她试图攥成拳,仍是徒劳无功。
“轮得到你说话吗?”左夫人挑眉道。
公主上前一步道:“她说的就是我的意思。”
“要是这样,我看就没有比的必要了。”茂至眼神轻蔑地扫过,“继续当你们的汉虫吧。”
这话已是极尽羞辱,“汉虫”指的是“汉朝”,又有“旱虫”之意,是匈奴人对汉朝的蔑称。(1)
卫谏用汉语道:“微臣愿竭力一试。”
李瑾非听到“汉虫”,顿时热血上头,也用汉语道:“微臣虽只会骑马,但定会不遗余力。”
青荇已然能够将他们的话听懂七七八八。
听李瑾非所言,他的骑术应在自己之下,又加之卫谏上次控缰驭马,技艺娴熟。便道:
“我与阿嫽、卫掌故同去!既上了战场,便没有当逃兵的道理。”
李瑾非皱眉拦道:“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娘郎去?”
“女郎又如何?”青荇冷声“怎的阿嫽去得,我去不得?还是说你觉得我贬损了你的颜面?”
李瑾非又要争辩,被公主打断,“行了。”
公主看向沈嫽,“你在此,让李博士去。”,虽是吩咐,但语气低软,藏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沈嫽摇头,眼中闪烁着水光,摇头的动作虽缓,却透着执拗的坚决,还有几分祈求。
外人看不出什么,公主却是知道内情,她不忍心再次让沈嫽在午夜梦回时悔恨。
若是沈嫽这次面对匈奴人时再有躲闪,只怕又是一场旧伤新痕。
公主闭目,片刻后点头道:“就这样吧。”
左夫人见此,扬声道:“我也不占你们便宜。”她轻拍身侧扬眉而立的侍女,看向茂至,“今日便以三对三。”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