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荇闻言大惊,连忙撩开裙摆跟着虎牙侍女快步走去。
帐中的沈嫽缓缓睁开了眼,秀眉轻蹙,手撑着榻,脚步虚浮地走到了铜镜前。
镜中的她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脖颈上。红彤彤的两颊和惨白的唇对比强烈。
沈嫽舀了一瓢水,水倒也算不上凉,但也能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跪坐在案几旁的软垫上,指尖缠着发,给自己绾了一个最简单的堕马髻,即使这样也已让她呼吸急促。
紧接着又挑了艳红的口脂,细细抹在苍白的唇上。平日里她是不习惯涂口脂的,如今这样,倒是掩饰去了几分病气,增添了几抹艳色。
沈嫽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上挑的眸子中水光盈盈,恨意滚烫。
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双手仔细而又虔诚地擦抹着短刃。
她起身,再次回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利落地将短刃藏在袖口暗袋中,向着公主帐中的方向走去。
公主高坐帐中,底下站着昆弥的贴身随侍阿提。
公主见沈嫽进来,心似揪起来般,顾不得什么公主礼仪,忙走下来试探地摸了摸沈嫽的额头:“怎么还是这般的烫,快回去,这没什么事。”
沈嫽扯出笑,摇了摇头:“无碍。”继而侧身望向阿提。
公主拧着眉,顺着沈嫽的视线望去:“都说了你退下,本宫过会就去。”
阿提身子又弯下去几分,语气却冷硬:“昆弥说要小人陪着夫人一同前往。”
公主向前几步逼近他,阴影落在阿提身上,他却仍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本宫还能诓骗了你不成?”
“昆弥有命,小人不敢不从。”
公主脸色铁青,又急又怒 ,阿提是昆弥的贴身随侍,自己又不能训斥。加之担心沈嫽的身体,担忧匈奴的责难,一股气噎在心口顺不下去。
沈嫽语气柔和,言辞犀利地问道:“难道你要留在这看夫人更衣?”
阿提顽石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他连声称“不敢。”
“那还不退下?”沈嫽道。
“小的在帐外候着,还请公主快些。”阿提躬身倒着退下。
公主闭上眼缓缓吐出:“滚。”
沈嫽见公主凝重的模样,笑着打趣道:
“公主乌孙话说的越发炉火纯青了,哎呀,倒叫我生出几分忧惧来,万一哪天那些女使们拿公主与我作比,我这夫子怕是要比得无地自容了。”
说着作势叹息捂着胸口。
这么长的话已然耗费了她许多力气,心跳如擂鼓。
公主愁绪不减,唤人扶着沈嫽下去休息。
沈嫽抬眸,面上笑意尽数消散,一片寒霜凝在眼底,她认真地望向公主:“匈奴人残暴,我是领略过的。”
“阿嫽...你莫要冲动。”
“我知道。”沈嫽睫毛微颤,轻声道:“不会的。”
“你且去歇着,我既是乌孙的右夫人,想来匈奴人不敢做得太出格。”公主再次握紧沈嫽的手。
沈嫽摇头,“公主,您最是了解我的。”
沈嫽话音戛然而止,可公主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即便沈嫽此刻回去,她也会想法设法地回来。
倒不如一开始就让她跟在身边。
公主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良久,长叹一声,抬手轻柔抚过沈嫽额发,又反复端详,确保遮住了刺字,才稍稍放下心来。
“去把红匣子里人参取来。”公主转身吩咐青荇。
沈嫽以为公主要拿人参做礼,忙道:“不可,这是王爷千叮万嘱留给您的救命之物,除非性命攸关,否则断然不可以动。”
公主道:“这是百年参,单一根须就足够了。”话罢,剪下一根须放到沈嫽手中。
沈嫽望着手中的参须不解。
公主道:“你含在口中,能增添些力气。”
沈嫽轻抚匣内的人参,上面已用掉了几根参须,她眸光微动,细想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事,除了冬日行刺恐再没了要用人参的时候。
那几根多半也是自己那时受伤用了。
沈嫽没有推拒,将参须含在口间,清苦药香漫上喉咙。
帐外阿提催促,三人相望,无声颔首,向着帐外走去。
在公主踏入昆弥帐中的一瞬,嘈杂声戛然而止,众人神色各异地望过来。
沈嫽不着痕迹扫视一圈,昆弥竟和匈奴使臣共坐高位!
若是来人是匈奴单于,这样坐无可指摘,但来人仅仅是使臣,这般行径可见乌孙受匈奴压迫已久。
左夫人坐于昆弥左下方,公主虚虚行了一礼向右下方空位走去。
为首的使臣斜睨着公主,酒樽端至唇边未饮,忽而放下酒樽对着左夫人身边的若靡招手道:“若儿,来这。”
若靡还没有哈娅特高,小小的人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向着那位使臣行了一礼道:“问茂至舅父安。”
茂至示意他过来,若靡却看向了昆弥,直到昆弥示意他过去,他这才走上前去。
茂至一把拉过若靡,将他圈在怀里:“小公子就应该和昆弥坐在一块,也算是提前学习治国之道了。”
沈嫽闻言下意识看向昆弥,昆弥低头饮酒,并未搭话,看不出情绪。
这话有两重含义。一是在向公主示威,暗示未来乌孙王位只能属于若靡,同时也在试探昆弥的态度。
二是,他和昆弥坐一块却说出这般话,也在说明他们匈奴迟早掌控乌孙,威胁之意毫不掩饰。
就在沈嫽认为昆弥将忍气吞声以求保身时,却听见昆弥开口,祸水东引:
“巫医说了,右夫人已有身孕,只不过还未足月,想来日后若儿也有了弟弟相陪哈哈哈哈。”
沈嫽惊愕蹙眉,她万没想到昆弥竟能够睁眼说瞎话,自从上次昆弥与公主争吵过后,两人便一直未同房,公主又哪来的身孕?
若是置气之言,日后又该如何收场?
左夫人遥遥举杯:“妹妹有着等喜事,何须瞒着大家呢?”
公主咬牙道:“我竟也不知。”
昆弥面色不改,“巫医看你月份小,便只告知于我,想着今日众人都在,便借此宣布这一喜讯。”
右大将笑道:“恭贺昆弥。”
众人也齐声道喜,副相泛北靡不露声色地打量起公主,在众人道贺声渐消时起身,对着公主的方向作揖:“恭贺嫂嫂了。”
嫂嫂二字咬得格外重。
左大将笑嗤道:“你可有两位嫂嫂呢!”
泛北靡撩袍坐下,“若左嫂嫂有喜,我自会道贺。”
茂至揽着若靡的手更紧,“昆弥所言还太早了,尚未足月怎知是若儿的弟弟?”
“妹妹自然也好,右夫人年轻,不愁给若儿生弟弟。”昆弥答道。
左夫人面色骤僵,心生悲戚,这是在当众暗讽她年老色衰吗?
自己母国使臣过来竟也这般不给自己颜面吗?
公主低头不语,却在心中唾骂昆弥,明明有别的法子应付,偏偏胡诌,将自己扯下水,公然为自己树敌。
茂至脸色骤变,重重放下酒樽,周遭嘈杂声渐消,“昆弥有了靠山,就忘记了我匈奴对你、对乌孙的恩情?你记住,我匈奴既然能给你,也随时能收回!”
昆弥依在兽皮靠背上,偏头对上茂至的视线,“使臣说笑了,你我两国情同手足。”
茂至冷哼,步步紧逼,“去年怎朝贡得这般少?”
左夫人忙道:“哥哥!”
昆弥道:“去岁大雪,牛羊受冻死伤过半...”
茂至挑眉“哦?”继而漫不经心道“我听说你们种了粟谷,想必今年的朝贡断然不会少!”
昆弥闻言向左夫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不过几月前的事情,竟传到了匈奴,若不是左夫人泄密,那就是乌孙出了叛徒!
左夫人焦急摇头以示清白。
沈嫽打量着左夫人和茂至的神情,左夫人焦急之态不似作假,且在茂至质问时还能向着昆弥,想必还是对昆弥有感情的。
而茂至既能够当众说出这话,说明他压根不在意昆弥能否察觉到细作。
换言之,匈奴安插在乌孙的眼线不止一人!
乌孙的处境比她想得还要艰难些。
昆弥不答,兀自用短刃切着羊腿上的肉,阿提想要服侍,被昆弥摆手拒绝。
茂至见昆弥装聋作哑,索性直言:“我倒想看看你们粟谷种得怎么样?不知昆弥应不应允?”
“还未成熟,没什么好看的?”昆弥打着哈哈想要应付过去。
“若我说这是单于的意思呢?”茂至紧追不舍。
昆弥静默片刻,笑道:“种粟谷乃是神祇指示,若儿作为我唯一的麟儿回应神祇,如今粟谷长势喜人,离不开麟儿的功劳。”
说着还拉过若靡,慈爱地抚着他的发顶,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这明显是说给使臣听的,昆弥也怕他们对粟谷做手脚,若靡与匈奴有血脉联系,不出意外也将会是匈奴人期盼的下一位乌孙王。
将功劳归功于若靡,想来他们行事会有顾虑。
沈嫽咬着参须,渗出些苦汁。虽两颊依旧发烫,但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她看着昆弥这副阴晴不定的样子,有了重新的考量。
从前她单纯认为昆弥喜怒无常,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刻意为之。
刻意让一个使臣坐在高位,公然否认若靡能够承袭王位,待对方怒不可遏时,又能够软语相向。
如此游刃有余拿捏别人情绪的手段未尝不算一种本身。
不可谓不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