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气

    日头正高悬,雨点毫无征兆“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下得又猛又急,虽不是遮天蔽日的黑云阴雨,却让人内心焦躁不已。

    风卷积着豆大的雨斜斜砸在沈嫽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伸手摸了把脸,额头滚烫。每次呼吸肺腑都传来钝痛。偏这太阳雨早不来晚不来,专挑她染病时来,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视线越来越模糊,马也被这场雨惊扰,颠簸得她几欲作呕。

    沈嫽蹙眉苦笑,毅然拿起手中的箭向掌心划去,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狰狞显现,血水混着雨水滴落在草地上,隐忍的痛呼声淹没、搅碎在雨声里。

    疼痛让她清醒。

    马背上已然堆了一堆猎物,可沈嫽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

    四年前朔方郡,她见过茂至。

    满城的污血,死人压着死人,茂至用弯刀割掉一个又一个死去将士的耳朵当做战利品,他那时的狂笑沈嫽每时每刻都不敢忘却。

    今日再见茂至,她身体本能打颤,反复压抑着自己的恶心,痛恨。

    偏茂至还对她动了杀心,今日在马背上狂笑的他与四年前踩踏在尸山上的他不断重叠。

    如今草原空旷,周遭没人。

    心里的声音肆意叫嚣着:

    “杀了茂至!没人会看见!”

    “怀疑又如何,反正是在乌孙,匈奴人也只会迁怒到乌孙身上!”

    “公主?她是右夫人,乌孙人不会让她有事的!”

    沈嫽勒住缰绳,前方茂至正放缓马速,举起长弓准备猎杀狂跑躲雨的野兔。

    许是染病的缘故,肺腑的钝痛让她眼眶酸胀得紧。

    “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心底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沈嫽凝视着茂至的背影,缓缓将箭搭在弓上,肩背紧绷,弓弦被一点点拉开。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马蹄声。

    “不可!”

    声音急促,又刻意压低,伴随着风声、雨声、马蹄声一同送入到沈嫽的耳中。

    沈嫽闭上眼,指节猛地一松,弓弦翁鸣震颤,“雨线”被箭簇射穿。

    连风都生生被这股力道拽偏了方向,卷着残雨飞溅到卫谏眼角。

    卫谏本就担心沈嫽身体吃不消,狩猎的同时一直确保沈嫽在自己的视线里。

    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卫谏心底不由涌起阵阵恐慌。

    今日的沈嫽,他竟有些认不得了。隔着雨雾,遥遥望去,似是幻影。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周遭好似充斥着悲伤,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像高阁之中一座摇摇欲坠的白玉瓶。

    卫谏只当是自己多心,但见沈嫽举箭划伤自己掌心时,他心口骤起窒闷之感。

    他不知她为何要这样,他好像从未认识沈嫽。

    修史之人,大抵都忍不住去探究人,无论是故纸堆里的名姓,还是眼前的人。

    卫谏一向自诩自己善识人,总能够从史册中的只言片语勾连出其人的骨相性情。

    而今才知自己浅见薄识。

    他既担心沈嫽的身体,又怕贸然上前,惊扰唐突了她,只在她不易察觉之处遥遥望着。

    可令卫谏没想到,沈嫽竟对着茂至举箭!

    臂膀紧绷,弓弦如月,她想要茂至的命!

    茂至不仅仅是使臣,更是左夫人的血亲,匈奴的贵胄。一旦在这时被射杀,就意味着乌孙必须在此刻站队。

    现任昆弥畏首畏尾,行事毫无逻辑章法,说他是个“疯子”也不为过,想让他护住势单力薄的公主,难如登天。

    到时恐怕不光沈嫽难活命,就连公主也危矣。

    一时间卫谏什么都顾不得,策马疾驰,压抑着狂跳的胸腔,想要制止这荒诞的行径。

    眼看离沈嫽越来越近,眼看就能制止…

    雨水迷了卫谏的眼,待他视野从一片模糊中挣脱出来,不过短短一瞬,沈嫽已松开弓弦。

    卫谏心停了半瞬。

    箭矢破雨射出的刹那,沈嫽猛夹马腹朝着箭矢飞射的方向喝“驾”而去。

    茂至箭无虚发,马背上满满的猎物,突如其来的雨更是激发了他的兴致,恰好视线里窜出一只野兔,他便持箭对准它。

    这野兔似乎是落了单,湿漉漉的灰毛贴在身上,跑起来比平日慢了很多,茂至轻而易举地射杀了它,不待马停下,茂至就在马背上俯身探出手臂想要将野兔捡起。

    “咻——”

    锐响破空而来!

    一支冷箭擦过茂至的手背,瞬时冒出一道血痕。

    冷箭带起的风震得花草乱颤,深深扎进野兔的体内,力道太猛,生生射段了茂至的那支箭,将野兔钉在了湿软的草地上,箭羽蹭过血痕,混着泥雨滴落在兔毛上。

    茂至大惊,哪里还顾得上野兔,反手按住马鞍,还未在马背上坐稳,就闻一道马蹄声渐近,一马一人行至他身侧。

    没等茂至反应过来,沈嫽已纵马而过,长臂一伸如探囊取物般捞起了野兔。

    电光火石间,四目相对,待茂至彻底回神间,沈嫽只空余下一道背影。

    茂至甩了甩手,死死盯着沈嫽的背影冷笑,眼神比蟒蛇还要阴毒。

    卫谏的心骤然落地,幸好,幸好沈嫽还存有理智。

    那一箭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太精准、利落。饶是自幼学习骑射的他也难以与之相比。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像是老天爷也在观摩这场比赛,觉得不够有趣,刻意增加的障碍。

    时辰已到,尖锐的骨哨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随侍早早在这边支了帐子,原打算遮阳,却正好避了雨。

    沈嫽收了速度,撑起精神利落下马,将猎物交予阿提。

    右大将与副相在雨刚落时便已早早折返,左夫人本也想第一时间赶回,后来转念一想,淋些雨不正好换来昆弥的心疼,于是她故意沾染了些雨气,才缓缓归来。

    公主远远见到沈嫽一行人便焦急起身相迎。

    雨刚下之时,她就命人煮好姜汤备着,青荇卫谏倒还好,偏沈嫽在病中,若她病情再次加重可如何是好?

    沈嫽交完猎物,缓步走到公主半丈远,她身上滴滴答答落着水,洇湿了草地。

    公主见到沈嫽的一瞬,脸色骤变。

    连忙上前,挡在众人面前,举着帕子想要替沈嫽擦拭,沈嫽退后半步,哑身道:“不和规矩。”生怕过了寒气给公主。

    公主用只能她们二人听到的声音道:“头发。”

    沈嫽心中轻轻“咯噔”一下,僵立在那,她似乎感受到无数视线密密麻麻向自己投来。

    雨一淋,风一吹,原本遮挡额间“刺字”的头发早已不成样子,“奴”字袒露。

    公主借着擦拭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替沈嫽放下额间遮挡刺字的乌发,雨水顺着帕子灌入公主袖口。

    “昆弥不若先让他们回去更衣,他们染病倒没什么,别过了寒气给您。”公主柔声道。

    昆弥许久未见公主这般柔意温软,刚欲应允,一道粗犷声骤然响起,“不可!”

    “使臣可有事?”昆弥问道。

    “我有一事不解,要向右夫人的婢女请教。”茂至阴恻恻答道,视线一直停留在沈嫽身上。

    公主蹙眉挡在沈嫽面前,“容她更衣后再给你解答也不迟。”

    “本王现在就要知道!”

    青荇上前冷硬道:“使臣有何不解,我愿给你解惑。”

    茂至阴鸷地指着沈嫽,一字一顿道:“就要她。”

    沈嫽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传来嗡鸣,她望着茂至一张一合的唇,靠着仅存的意识纂紧划伤的那只手,钻心的疼痛让她视线逐渐清晰。

    公主与茂至就这么僵持着,昆弥沉默不语。

    沈嫽上前,冷声冷气道:“使臣请说。”

    茂至走到沈嫽面前,眼睛微眯,一言不发。

    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刀,就这么直直指向沈嫽。

    “你大胆!”公主勃然大怒,又惊又恐。

    “使臣有话直说,别在乌孙伤了大家的和气。”昆弥也适时开口,只是人还坐着,脸上也看不出急色。

    他巴不得两方不合,今日若闹出了人名,明日乌孙就能做收渔翁之利。

    “单于刚继位不久,民生多艰,使臣难道想主动挑起事端?”匈奴内乱刚刚平息,茂至站错了队本就不爽,而卫谏将这件事搬到台面上,无疑是在打茂至的脸。

    茂至没有理会众人,寒刃离沈嫽仅有一寸。

    “不知哪里得罪了使臣,竟要这般折辱我。”沈嫽头昏脑胀,深知若在此时动起手来绝无胜算,只得先虚与委蛇拖着时间。

    手却悄然探向袖中的短刃。

    茂至不答,冷哼一声,腕间骤然发力,剑身向沈嫽横扫而去。

    沈嫽下腰躲闪,手从袖中一扬,掷出袖中短刃。

    短刃泛着寒气与利剑相碰,竟丝毫不怯,震得茂至腕骨发麻,佩剑“咣当”落地。

    随着佩剑一起落地的,还有那一簇湿漉漉的青丝。

    沈嫽心下一沉。

    卫谏下意识挡在沈嫽身侧,刹那见,青荇捡起坠落的佩剑,直指茂至,眼睛里含着许久不见的肃杀之气。

    形势已然逆转。

    茂至却大笑起来。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听闻你们汉朝有往罪奴面上刻字的习俗,我很知道你额间的是什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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