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草

    淋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阴冷、粘腻,“啪嗒啪嗒”滴着水。天边骄阳直照,衣襟处已经干了大半,沈嫽只觉身上又凉又燥。

    耳边传来公主斥责茂至的声音。

    恍惚间,她好像又被扔到了延尉狱中,沉重的枷锁钳住她的手脚,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黑,虫鼠窸窸窣窣爬过,啃咬她的脚趾。

    审问官说她命好,有人上书求情,得以让她偷来一条命,“受黥刑,永为奴”。

    黥刑太疼了,行刑的怕她死了,把脏污的破布狠狠塞进她口中,血糊住了她的眼睛,墨“乱七八糟”倒入翻飞的肉中,疼得她几度昏厥。

    “命好”?

    她想驳斥,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素来要强,什么事都想争个高低。别人说她是女娘,她偏要骑马射猎、舞刀弄棒;阿母说她文墨不通,她偏要去把那些典籍读出个门道来。

    一朝黥刑,阖门尽灭,生生折断了她的骄傲。

    她以发遮掩,幸而这些年来也从未有人提及。

    如今突如其来的发难,竟让她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保留不住。

    沈嫽盯着地上那簇青丝,忽而笑了起来。

    她抬起头,直直对上茂至的眼睛。

    青荇手中的剑仍指向茂至。

    卫谏的脊背微不可察地僵硬几分,是了,此前种种对沈嫽的疑心,在此刻都明晰了,一个侍女却能够精通武艺、言语、文墨,满长安又能有几个人呢?自己早该想到的。

    茂至全然不顾公主的斥责,挑眉回望沈嫽,“看来你八成是罪奴,好在也知羞,既不愿解惑,我倒也不强求。”茂至看向公主,“不过本王好心提醒右夫人一句,留一个罪奴在身边,要多加小心呐,哪一天她将你抽筋扒皮你也不知道。”

    公主更加气愤,胸口剧烈起伏,一时气急道:“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什么身份也敢随意置喙本宫身边的人?”

    “使臣言辞太过荒谬!女使额上刺字乃她军功印记,胥山、西河、北漠三战,想必使臣定不陌生,女使皆参与其中,敌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故陛下允其刻字,令其英勇功绩昭然于世!”

    卫谏闻公主盛怒之下所言,隐有承认黥刑之意,一时间诌出这些话来应对,虽有漏处,但匈奴人又不能跑去长安与皇帝对峙。

    胥山之战、西河之战、北漠之战皆是大汉击破匈奴的战役,也都是沈嫽阿父参与的战役。

    此言一出,茂至无异于自取其辱,他失了面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呵!是你们汉人狡诈才让你们侥幸得胜,既是荣誉,为何遮遮掩掩?分明是在信口胡诌!”

    卫谏张口想要回击,还未出声,见沈嫽缓步走上前,弯腰捡起了短刃。

    短刃上沾了湿泥,沈嫽用衣袖细细擦拭,“使臣有空在这问东问西,倒不如多想想新单于会不会哪一天兴起,追查当年匈奴粮草失踪一事?”

    茂至惊愕,口不择言道:“你不要胡乱攀咬。”

    沈嫽将擦好的短刃塞入腰侧,“攀咬?我说是使臣了吗?”

    “使臣毕竟是客人,怎可以剑相向?这般野蛮行径,我们还是不学为好。”

    沈嫽搭上青荇的手,接过直指茂至的佩剑,剑身不轻,沈嫽几乎用了大半的力气才堪堪握住,强撑着身子,面不改色地走向茂至。

    要说茂至先前想要射杀沈嫽,不过是想替左夫人撑腰,但现在,为了自己,他是真真切切想要置沈嫽于死地了。

    虽不知一个侍女是如何知道多年前的辛密,但拿此事来威胁他,便是不能留了。

    沈嫽握着剑柄,双手呈上,“使臣收好。”

    茂至阴冷地盯着她,伸手欲接,沈嫽却轻动腕骨,剑身陡地斜斜压下,垂到腰间的辫子已被齐崭崭割下,辫身松散,凌乱搭在他的肩上。

    “使臣小心。”沈嫽上前半步,压低声音:“我若有何闪失,你猜单于案上会出现什么?”

    言罢,笑着将剑塞进茂至怀中。

    她遥遥望向远处堆放的猎物,想来今日狩猎结果已无关紧要了。

    公主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向昆弥虚行一礼,带着众人先行回毡帐。

    沈嫽脚步虚浮,额头、脖间都有冷汗淌下,又不愿众人因她耽误时间,只得咬着舌尖保持清醒。

    好不容易挨到毡帐前,她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整个人失了力气,本能扶着毡帐木杆,耳边传来惊呼声,她的意识渐渐被抽离,倒下前,脑中只余下一种声音:没给阿父阿母丢人。

    帐外月明星稀,清辉泼洒。偶有牛羊低哞,声音被拖得长长的,被风卷着没入夜色。

    “阿母……”沈嫽昏迷中仍不安稳。

    青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嫽,两人相处日短,在她印象中,沈嫽一直是那个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干得很好,整日里笑盈盈的人。

    两人同居于一顶毡帐,她竟从未发现沈嫽曾受过黥刑,如今窥见她过往一角,错愕疑惑之余,更多的还是疼惜。

    青荇拧干浸湿的帕子,擦拭沈嫽额间的汗水,擦拭之余她忍不住去看黥字,字体歪斜,疤痕凸起,狰狞可怖,黑色的墨迹隐隐有些褪色,想必不是近两年刻上去的。

    念及己身,比起黥刑,她更愿选择杖刑,脊臀的伤处尚有衣物遮蔽,可面上的黥字是在魂上剜骨剃肉,纸笔喉舌间难逃鞭挞。

    公主不愿再有旁人知晓此事,敲打了在场的随侍后,在这守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在青荇的劝说下回了帐中。

    公主回去之后,青荇便一个人给沈嫽更衣擦拭,沈嫽像是被魇住,反复念着“阿母”,熬好的药也喂不进去。

    青荇只得哼唱着仅会的童谣,轻轻拍打着沈嫽,待她稍稍安稳,便一勺一勺将药喂了进去,这才趴在榻边小憩。

    沈嫽醒来时见到的便是青荇只着中衣伏于榻边,烛火摇曳,在帐上投出影子,灯芯噼啪轻响。

    头已没有那么痛了,沈嫽轻轻抽出一只胳膊,摸了摸额间,和她料想的不同,刺字的部分已经重新用发遮住。

    青荇给她重新梳了发髻。

    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头萦绕,如烟似絮,堵在喉间。

    她蹑着手脚起身,拿了件外衣替披在青荇肩上,虽是夏季,可高山草场的夜晚仍是冷的,不同于冬日的凛冽,倒像是湿了水的帕子,寒津津的。

    月光如水,透过缝隙泄如帐中,沈嫽没了困意,披了件素袍走向帐外。

    草场空旷,沈嫽出帐的一瞬就看到远处有道身影闪过,细看去不似巡夜的士兵,她快速穿上素袍,向着那道身影追去。

    虽身体尚有不适,但前面的人走的并不快,追上倒也不难。

    距离愈来愈近,沈嫽手中紧握着短刃,待看清那人背影,她收了短刃,轻声试探道:“卫掌故?”

    前面的人脚步顿住,转过身来,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尴尬,“女使身体可好些了。”

    沈嫽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卫掌故深夜不休息,怎的在此徘徊。”

    卫谏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在帐中辗转,脑海中始终浮现白日的情形,索性出来透气,竟不知不觉间走到沈嫽帐前。

    直到帐中走出人来,他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分辨是谁,转身快步离开,却不想还是被发现。

    “暑热难眠,便出来透气。”言罢,一阵风吹过,卷起他的衣角。

    卫谏偏过视线,“女使身子刚有好转,夜深露重的,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嫽摇头学着他道,“暑热难眠。”

    卫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夜色已深,两人在这总归不好,正想着如何辞别,沈嫽出言打断:

    “多谢掌故白日出言相护。”

    “女使曾言你我是同路之人,相助自是应该的。”

    “只是还望掌故日后不要用谎话替我挣得这份尊严。”她的语气中没有愠怒,却带着几分轻缓的执拗。

    白日卫谏所言虽是在维护她,可当时的她是羞恼的,这种羞恼是没来由的,就这么横亘在她心间。

    卫谏忙道:“情急之下所言,某绝无轻视女使之意。”

    沈嫽后知后觉自己的无礼,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卫谏突然想起什么,唤住了她,“女使可曾在匈奴使臣和左夫人身上闻到什么味道吗?”

    “不曾,掌故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沈嫽刻意压低声音道。

    “那味道以前曾在左夫人身上闻见过,起初只以为是女子熏香,便未深想,可今日在匈奴使臣身上也嗅到了同样的味道。”卫谏顿了顿“急雨过后,那味道反倒更浓了些。”

    “可知是什么?”

    卫谏思索道:“匈奴有一种草,名曰七窍,研磨成粉后便会散发香味,沾水后香味会更加浓烈,能致幻、迷人心窍,使人举止失常。”

    沈嫽惊愕,“可我今日并未产生幻觉。”

    “须日日嗅闻方能生效,且一旦心绪起落过大,效力便会愈发显著。”卫谏补充道。

    “所以他今天刻意激怒我?”

    卫谏道:“我只在书中见过,并不知那香味是否源于七窍。”

    “既会致幻,为何他们不惧怕?”沈嫽想了想,“掌故可知七窍破解之法?”

    卫谏摇头,“书中并未记载,若真是七窍的气味,女使还需多加小心,莫令公主深思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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