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复一日,一日何其多,这是温延此时的心态。他已离府两月有余,还不见李仁盛带人寻来。
虽说此次历程,自己受益匪浅,但也耐不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日煎熬。再加上暗处蛰伏的敌人,他是真怕出师未捷,身先死。
“李仁盛,你在哪?~”。
“公子,公子”。罗桃摇晃着温延的手臂,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温延猛然惊醒,见是罗桃,方才揉着惺忪睡眼:“何事?”
“已是辰时三刻了,姐姐与小五哥哥在外等着呢。”罗桃见他眼下乌青深重,不由轻叹,“姐姐说公子连日操劳,特意嘱咐我,让你多歇息片刻。”
经过柳村后,温延就跟中了邪一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一个多月走过来。脸上的尘泥都遮不住他的乌眼青。
罗桃都觉得他这副鬼样子活脱脱一个痨病鬼,若带着他去街上乞讨都要比带着周小五,讨来的多。
五月骄阳似火,罗桃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这天气热得反常。温延沉默地走在身侧,眉头紧锁,眼中映着官道上扬起的尘土。
转过一道龟裂土坡,眼前的景象让四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官道上挤满了拖家带口的逃荒者,像一条垂死的长蛇在烈日下缓慢蠕动。
小五拦住一个背着破包袱的妇人,那妇人怀中的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这才知道北方大旱。
温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西境战火未熄,南方洪水肆虐,如今北方又逢大旱。他望着绵延不绝的逃荒队伍,心头涌起一阵悲凉,“莫非天要亡我大烨?”
“老伯,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温延拦住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问道。
汉子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绝望:“能去哪?我们也不知道,走一步活一步,死了就等别人把自己捡去”
温延还想追问,罗桃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公子,别问了。”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我们人小,比不上壮劳力。还是快些赶路吧。”
温延凝眸望向眼前瘦小孱弱的罗桃,眼中愁绪隐约带上探究的意味。
他博览众书,深知皇朝没落时,百姓苦饥交加下,会做出哪些人间惨剧。自然也对那汉子的话语心领神会。
日头高挂,炙烤着干裂的土地,连空气都被蒸得扭曲。四人口舌干裂,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烧红的炭,喘息声粗重如破旧的风箱。
“我们不能这样晒着赶路了……”罗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丝渗出,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不然还没进寒州……就要被活活渴死了。”
温延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回过头。
罗桃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指向不远处巍峨的山影:“上山。”
她刚迈出一步,双腿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就在她即将与滚烫的地面亲密接触的瞬间,王悦薇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王悦薇声音惊慌,她仔细检查着罗桃的状况,却在触碰到少女皮肤的瞬间变了脸色,“天啊,你身上烫得吓人!”
罗桃眼神涣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姐姐...我没事...”她大口地喘息,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还说没事,你这温度都能烧水了。”王悦薇又急又气。
周小五和温延连忙围上来,手掌贴上罗桃的额头。
“是中暑。”温延沉声道。
周小五急得直跺脚:“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找大夫去?”
“小五哥哥...别担心...”罗桃有气无力地安慰道,“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温延当机立断:“小五,你背着桃桃,我们加快脚步,先找个阴凉处避暑。”
周小五轻手轻脚地将罗桃背起,少女闷哼一声,身子微微颤抖。
“怎么了?”周小五问道。
罗桃无力地摆摆手,意识渐渐涣散。
恍惚间,她看见春娘站在不远处,向她张开双臂。她拼命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春娘将她紧紧搂住,在她耳边急切地低语:“回去!快回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棵古老的胡杨树下。斑驳的树影投在她苍白的脸上,头顶的枝叶虽然茂密,却已呈现出的枯黄色。
“醒了?”王悦薇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欣喜。她将手掌贴在罗桃额间,松了口气:“温度降低了些。”
罗桃虚弱地勾起嘴角:“不过是...晒着了...”
两天的时光在焦渴中缓慢流逝。正午的太阳依旧毒辣,他们仍未找到水源。庆幸的是途中发现的那棵酸枣树。
周小五功夫好,没一会枣树就空了大半。但是旱季果实小而酸。
酸枣一入口,嘴里便泛滥不止,罗桃贪嘴,多食用了几颗,当晚就腹痛难忍。
天气渐暖,山里的野兽也开始复苏,温延与王悦薇否决了周小五独自去深山的建议。
太阳一落山,总是能听到野兽嘶吼,鸟虫蝉鸣。
吓得罗桃睡觉时直往王悦薇怀里钻。
“桃桃不怕...”王悦薇因长期缺水,温润音色也变得沙哑。她细腻的手掌轻拍女孩单薄的背脊,仿佛要拍散所有恐惧,“姐姐在这儿呢..任何东西都别想带走桃桃。”
在断断续续的安抚声中,罗桃终于坠入梦乡。她梦见幼时罗大山牵着她的小手进山,一只灰兔蹦跳着来到溪边,粉红的舌头轻触水面,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岩壁,温延和王悦薇同时被刺眼的亮光惊醒。扫视周围,发现罗桃与周小五已不见踪影。
正欲起身寻人,忽闻身后枝叶沙沙作响。回首望去,罗桃自林间钻出,发间粘着几片青叶。周小五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气喘吁吁,额上汗珠滚落,显然累得不轻。
王悦薇疑惑道:“你们去哪儿了?”
周小五放下包袱,抹了把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天没亮,桃子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拽起来,非要摘光那棵酸枣树……可累死我了!”
罗桃蹲下身,拨弄着青红的枣子,挑了几颗分给众人:“我想,咱们或许能找到水了。”
温延接过酸枣,指腹摩挲着果皮,轻笑:“巧了,我也正有此意。”
三人齐齐看向他。温延不急不缓道:“早年读《山野杂记》,曾见记载,春醒之时,山中鸟兽皆会循着水汽而行。”
“咔嚓!”周小五咬开酸枣,汁水迸溅,酸得整张脸皱成一团,龇牙咧嘴的模样活像只炸毛的猫。
温延没理会他的耍宝,目光落在罗桃脸上:“你的法子是什么?”
“巧了,我也是想也是这个。”罗桃捏着枣子晃了晃,本想学周小五的模样啃一口,可想起昨日腹中绞痛,又默默放下。
温延见罗桃一门心思模仿周小五的搞怪做派,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我跟这丫头较什么真呢。
王悦薇察觉他神色细微变化,悄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温延一怔,随即反手握住她,掌心温热,无声安抚。
带着罗桃特意准备的储备粮,一行人终于跟踪上了一只兔子。
兔子生性敏感,行动迅速。要是没有周小五,她们非跟丢了不可。
夜幕降临,紧赶了一天路,罗桃觉得脑袋上都开始冒星星。
她终是支撑不住,无力地靠在一棵杨树上喘着粗气,扯着嗓子说:“姐……我……实在走不动了”
王悦薇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追赶上罗桃。累得直接坐在地上。
“我也走不动了。”她声音活似被火烤过,额发间早就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庞上。
瞧见她这副毫无仪态的坐姿,罗桃不禁想起她曾经教导自己的话,忍住喘着气问:“姐姐……你不是说过……‘坐必端庄,膝毋稍开。手宜敛袖,目勿斜睨’吗?”
“去他妈的!破规矩!”或是累极了,王悦薇竟然吐出句脏话。
闭目养神的罗桃,惊的睁开双目,犹如鬼附身般看向王悦薇。
王悦薇瞅了罗桃一眼,似乎对她这样的表情并不感到意外。笑问道:“怎么,我这模样,你很意外?”
罗桃点头如捣蒜。
王悦薇笑意更甚,她随意地将粘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到两边。
故作潇洒道:“我是人,人有七情六欲,我自然也不例外。往日装久了,今日放开,倒别有一番风味。”
罗桃不懂王悦薇话语中蕴含的深意,只觉得此刻的姐姐宛如冬日里的冽风,稍不注意就会消散,不由疑惑道:“既不喜欢,为何不索性抛开?”
天真的孩子话直击心扉,王悦薇的笑意霎时僵在脸上。
“我出身江南王家,表叔父是江南巡抚,听着体面。”她轻抚衣袖,声音渐低,实则我家与主家早已疏远。父亲生性木讷,靠着祖上余荫才得了个县丞之职。虽不是什么大官,倒也衣食无忧,让我安安稳稳做了几年闺阁小姐。"
月光在她眼中投下阴影:“可母亲因病离世后,不久父亲便扶了妾室为正。我的处境一落千丈,继母明里暗里总是苛待,父亲明明心知我的处境,却仍旧充耳不闻。”
“我在家里挨到六岁,那年正逢选淑女,家中必须送一个女儿入宫。”王悦薇冷笑一声,“继母自然舍不得亲生女儿,我便成了那个倒霉蛋。宫里的日子比家中有过之而无不及,好的职位自会被打点过的女孩分走,我无权无势,就被打发去了冷宫。”
她忽然停住话头,眼神蓦地柔软下来:“原以为要在冷宫了此残生,”少女话中带着满怀爱恋与期许。“谁知会许下白首不离的诺言”。
罗桃复杂的看王悦薇:“姐姐……。”
王悦薇看出罗桃眼神中流露出地担忧,温哑的声音中包含着丝丝野心:“纵使我知前路未卜,我也决不会放弃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夜风拂过林间,两个姑娘的影子在月光下渐渐交叠,透过一番心灵交流,情感捆绑似乎更加严密。他们从有记忆开始聊到相识相遇。当然其中不乏隐藏了一生都不会透露的秘密。
说话间,前方树林传来响动。两人呼吸一滞,屏住心神,生怕是野兽来袭。
树林中的声响由远及近,两个人影渐渐出现在眼前。
周小五与温延互相搀扶,衣衫破碎,沾满泥土,脸上还带着擦伤,整个异常狼狈。
王悦薇连忙迎上去,往他们身后看去,并未发现怪异,担忧道:“公子,你们这是发生什么了?”
温延话少,一句简单的:“遇到野兽”,便轻松带过。
王悦薇眉头紧蹙,非但没放下心来,反而愈发担心。
周小五很有眼力见,立刻表演起他们遇到的惊险时刻。
姐姐,我正追着兔子呢,突然!"他夸张地拖长声调,“林子里传来'嗷'的一声嚎叫!”说着还缩了缩脖子。“好家伙,一头这么大的野猪!”他张开双臂比划着,险些打到身旁的温延,“我还没回过神,那畜生就拱到我面前了,我那可是猝不及防啊!被拱飞了。”
噗呲~罗桃没一个忍住笑了出声。
周小五落了个大红脸,恼怒地要去揍罗桃。被王悦薇忙忙拦下,可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周小五委屈巴巴道:“姐姐!”
“好了,好了,姐姐不笑你。”王悦薇强压笑意。
周小五还不死心,对着罗桃恨恨地表现出吃桃子的动作。
罗桃对着周小五做鬼脸。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要不是小爷武功盖世,今儿个非得交代在那儿不可!”周小五继续手舞足蹈地描述,“我宝刀这么一横,正好架住野猪的獠牙。千钧一发之际,那畜生突然掉头就跑。”
“公子水灵灵地出现在我身后!他拉着我噌噌就上了树,我们在树上可不敢动。那野猪回来发现我们躲在树上,气得直撞树干。幸亏公子聪明,来的路上逮了几只野兔。我把兔子放了血往远处一扔。猪跑远了,我们才敢回来寻你们。”
王悦薇听完,心里跟明镜似的,小五肯定夸大其词不少,野猪肯定也没那么大,不然被它顶一下,小五还有命活?一开始猪会跑开,想来也是公子的法子。
一天的惊心动魄,众人对于水源还是一无所获,失望至极。难道真的要交代在这座不知名的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