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缡本有意要找贺乘舟,但还没约定好时间,却没想到,贺乘舟却先送来了消息,邀她见面。
信上还特别注明,不要让萧执聿知晓。
苏绾缡看着这封信实在奇怪,贺乘舟这神神秘秘地要做什么?
只不过私下见贺乘舟本也是她的意愿,她也没打算要让萧执聿知道,免得他多想。
于是一早便离开了萧府,去了云楼。
推开包厢的门,贺乘舟早已经等在了那处。
不过半月未见,他眼下乌青横生,想来是没有睡好觉的。
可偏生那双眼睛,混浊中聚着难掩兴奋的幽光,在看到苏绾缡时,更是瞳仁发颤,像是恨不得立马奔到她身边去。
苏绾缡看着他竭力舒展,但却难掩憔悴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政务虽忙,但你还是要注意休息。”
她知道,林州灾情一事不好处理,贺乘舟又是户部侍郎,肩上的担子自然不小。
却没想到,竟然将他压垮成了这副模样。
听见她的关心,贺乘舟眸子里的亮聚得更甚。
他不住点头,“我知道的,绾缡。”
他说话有些喘,语气是难掩的激动,导致声腔都有些发抖。
“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贺乘舟说着,连忙拿出了几拓信件递给了苏绾缡,示意她拆开。
“我已经查到,当日我入狱,背后之人是萧执聿一手操纵!”
“这些都是证据。”
拆信的动作一顿,苏绾缡抬眼,用着一副“你疯了”的神情看着贺乘舟。
贺乘舟入狱是因为他与齐王旧部联系紧密,犯了圣上的忌讳。
怎么可能是萧执聿从中作梗呢?
“绾缡,你不信吗?”贺乘舟见她这模样,像是早已经猜到。
他主动拿过苏绾缡手中的信纸,替她拆了开来,嘴上解释着这段时间他做的事。
“我一直都奇怪,我这样的小官是怎么入了圣上的眼。齐王虽败,可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圣上怎么会注意到我。”
“直到此次赈灾粮一案,户部奉命接受大理寺调查,我才得知真相。”
“我出事前,上面的旨意分明是叫萧执聿去查办凉州乱党。可是萧执聿却留下了,还亲自处理齐王旧部的事宜。”
“他堂堂首辅,这些事情分明交由三司即可,齐王已经落败,左不过是一些零散的小事。再不济由内阁呈辞,可他为什么会亲自前往大理寺狱?为什么就偏生那么巧叫你给撞上了?”
贺乘舟将信件一封封拆开,上面是他誊写的卷宗,还有相关人等的陈辞。
白纸黑字,记载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苏绾缡,一字一句,扯出早已结网的蛛丝,注定般地引出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真相!
“是他,是他故意将我下狱,故意出现在了大理寺狱,故意让你求到他面前!”
他盖棺定论,犹如宣判死刑一般将悬而未决的铡刀狠狠劈在了苏绾缡身上!
脑海一片翁鸣,像是决堤的洪水将她的所有神智淹没。
苏绾缡指尖发颤,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自己瞎了,聋了。
这样就看不见纸上的字,听不见贺乘舟的话了。
信纸从手中滑落,她无力地攀附桌沿,往事种种如同皮影戏一般在脑海中闪现,快得让她根本来不及捕捉那些细节。
就像一团乱麻被烟花炸开,琐碎的,零散的,残缺的。
那些明明只是去年冬岁发生的事情,如今回头再看却久远的像是被淹没在黄沙地底。
大理寺狱门前,长青街上,萧府棋阁,苏宅……
他偏眸望来时温和笑意,他执棋时修长骨节,他踏雪而来银白狐裘宛若神祇,画堂春内他说他心悦于她……要和她成亲……
“不,不是的。”她喃喃道,好半天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她猝然坚定了几分,看着贺乘舟的眼神都寒凉了起来,“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都是假的!”
不是这样的……萧执聿是怎么样的人,她难道不清楚吗?
他坐上首辅之位,成为百姓心目中清正廉洁的好官,为民请命,不就是在弥补当初的遗憾吗。
如果当日处理他父亲一案的官差也是个如他一般为民的好官,后面一连串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
所以,他要自己亲自督办案情,出现在大理寺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至于调遣,他虽身为首辅,能够稳住凉州局势。但左不过一介文臣,自然还是派镇国将军前去更好。
大理寺狱门前,只是一场巧合,他们只是恰巧遇见,恰巧而已……
对,就是这样!
他是救过她,救过贺乘舟的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枕边人!
她应该相信他的。
她抬起眼,眸色越来越冷,贺乘舟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他已经不是首辅。这些人最爱逢高踩低,要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
贺乘舟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绾缡,明明证据就在眼前,她竟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自欺欺人的话来。
萧执聿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绾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在故意陷害他,这些都是我伪造的是吗?你若是不信,现在就跟我去大理寺,我要你亲眼看着那些卷宗!”
像是要彻底打破苏绾缡的幻想,他不由分说就要去拉她的手,牵着她朝厢外走。
“我不去!”苏绾缡一把甩开他的手,她胸膛剧烈的起伏,眼眶中倔强含着的泪就这样轻易落下。
她偏过头,眼尾泛着可怜的红。
“贺乘舟,今日之事,我就当作没有听过,你以后,都不必再言。”
她言辞难得如此冷硬,为了旁人。
眼见苏绾缡油盐不进的模样,贺乘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抓着她的双臂,双目因情绪激动而眦红。
“绾缡!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谋划,为什么你会求到他面前,为什么他会以成亲逼迫你!”
“这分明就是一早就算计好了的!”
是他太蠢了,是他没有料到真相,都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从大理寺狱放出,为什么他一出来绾缡就与旁人成了亲。
他将一切归因于自己好运,只当自己本就是一个小人物,没碍着谁的眼,所以侥幸被放了出来。
可是却没有想到,这竟然是苏绾缡牺牲自己为他换得的活命的机会!
是他把苏绾缡推进了深渊……
他甚至有一段时间还怪她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地悔婚,为什么在他还在牢狱之时嫁给别人,为什么可以移情别念,为什么可以背信弃义!
可知道真相以后,他心里只好像有一把滚烫的烙铁在烧,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无用,为什么会将绾缡置于那样的难处之下。
他对此浑然不知,他借酒消愁,苦闷自抑,怨天尤人!
是他,亲手将绾缡送进了虎口,如今,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要将她带走。
“你闭嘴!”苏绾缡一把推开贺乘舟,她几乎是绝望地望着眼前的人。
涩意与痛意齐齐涌上,如同绳索一般死命勒着她的心口。
她明明可以自欺欺人的,她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
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彻底打破她的念想!
眼泪从眼眶中决堤而出,最后死守的防线全数崩塌,她终于溃不成军,失声痛哭了起来。
从看到卷宗开始,她就一直在麻痹自己,说服自己,甚至不惜自欺是贺乘舟在撒谎。
他是侍郎,想要伪造不是一件难事。
她为萧执聿找了无数的理由。
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他后面又为什么要帮贺乘舟,做这本末倒置的事情。
可所有的借口,都无法自圆其说,只要细想,就全是漏处。
他们如同一条条牵线,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那就是,一切都是阴谋算计。
如果能够达成目的,本末倒置又如何。他以退为进,不就已经成功将自己圈进了他的牢笼里吗?
贺乘舟根本不知道她当初是为了救他才嫁给萧执聿的,他不可能以此故意构陷萧执聿。
只有他真的做了,才会被人找出痕迹。
贺乘舟的话,是一把最锋利的尖刃,劈开了完好的画布,于是一切都如同散沙重新洗牌,她甚至连从哪里开始捋清都做不到。
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明明她都已经接受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
心口有一丝缝隙碎开,于是风呼啸着卷入,吹得她胸口发凉。
垂眸一看,原来,内里,已经空了……
是啊……
如果不是一早就精心谋划好了的布局,又怎么可能顺势提出要和她成亲作为交换。
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等着她自投罗网,等着她跳进陷阱。
她自以为是,以为两不相欠,结果在他打造的牢笼里,看他精心的表演,心生愧疚,一步步深陷。
假象被戳破,所有的温情都是伪装。他其实比谁都要心机深重!
所有人都被他玩得团团转,包括她自己!
她以为他是行到水穷处下的转折,结果竟是他将自己逼至绝路。
她恨他,感恩他,愧疚他,担忧他,在乎他,她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像提线木偶一般牵动!
他算准了她的一切,算准了她会求到他面前,算准了她会同意成婚,算准了她会心软,算准了她会喜欢上他。
她每一次按照他设想的,一步步踏进他亲手设下的锁拷里,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进他的牢笼里。
他在想什么?
是夸耀自己好手段?还是嘲笑她的愚昧天真!
他看着她,是在想他终于得偿所愿,娶得心上人?还是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战利品的欣赏!
她以为她进一步,是不再苛责,是放下芥蒂。
她以为她进一步,萧执聿会不再那么累。
她以为他心悦她,她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只要以后好好的,她可以不在乎这段从一开始就充满强迫和威胁的婚姻。她可以欺骗自己,为这段并不光明磊落的礼成拢上一层薄纱。
她可以不去计较,不去在乎。
可是真相,却连初遇都是算计。
他高高在上,看着她一点点瓦解自己的猜恨,降低自己的防备,看着她主动走向他,为他情动,他一定很开心吧。
她那么蠢,那么无知,那么好骗,跳进他一手编制的牢笼,还心怀感恩他施舍自己一处安身之地。
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争着涌上,抢着要从她喉间滚出。
她转过身,扶着桌沿,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犹如置身冰天雪地间一般,被人一盆雪水浇下,刺骨寒凉。
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呕出,她瘫软在地上,浑身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发昏到眼前一片模糊,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僵硬。
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苏绾缡忍不住想要发笑,可笑容凝结,最先落下的却是滚烫的泪水。
粘湿她的鬓发,落进她的嘴角,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