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见了那个人。
她从禅房里出来,看见了那道即将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
他的步履似乎是因为身后她开门的响动而停了下来。
世界是破晓之白的色彩,彼时所有的光影都映照在他的身上——那道背影挺拔颀长,墨色的衣衫垂落,表面泛着泠泠之光,一如他周身的气息,孤冷异常,给人一种不近人情之感。
她似乎希望他转身,又似乎忌惮于和他照面。
而他终于还是转身。
她如同被钉在原地,看着他缓缓回眸。如深潭一样的眼眸,就和他背影示人的感觉一样,眸中盛着冷漠、麻木和少许的阴戾,令人不寒而栗。
但她并没有被吓得战栗,因为那道目光在触及到她之后开始松动、似乎有了些许温度,而她还没有弄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心脏陡然像被一只大手攫住,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那股疼痛钻心、渐渐地放射到了四肢百骸,她不得不扶住门框,她站不住了……
***
“小姐,小姐……”
姜柔被唤醒的时候,身体好像还残留着梦中的那抹痛楚。
芸珠手上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小姐梦到了什么?出了一头的冷汗。”
姜柔没有回答,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而她不知何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城外的驿站在夜色来临下显得十分安静,偶尔能听见从远近的村舍传来的几声犬吠。
姜柔风尘仆仆,今日午后才随着一行人到这里落脚。
她是上京来完婚的。
一个多月前,她在位于中州庐陵的家中苏醒,姜家是商户,她在家中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个姐姐。
她醒来时父亲、姐姐,还有大夫、照顾她起居的侍女在她面前站了一地,只是她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夫好像已经预判到她可能会失忆,把了脉,说她身体已无大碍,但是失忆之症却有些棘手,也许还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大夫留下张方子,说先吃药试一试。
大夫走后,姜柔才从姐姐姜虞口中得知:她三日前从院中的秋千上摔下,当即就人事不知、昏迷不醒了。
姜虞原是已经出嫁的妇人,幸好那时离得不远,得到消息立即赶回家中看望妹妹,她看到姜柔醒来并没有怎样地慌张无措,她安慰她,“你不知道,大夫还说你醒来痴傻都是有可能的,如今只是失忆,已经谢天谢地了。”
姜柔没有感觉到庆幸,大概是因为她对于这场灾祸全无记忆,反倒是失忆令她感觉到了苦恼,那种过去一片空白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能够尽快记起来。
姜虞是个十分尽责的姐姐,她诚挚、耐心,终日陪伴在姜柔左右,照料她、开导她,操心她服药。
商户自然不能与官宦人家相比,但姜父经营有方,姜家还算富庶,姜柔的汤剂中不乏一些名贵的药材,姜父也延请过其他名医,但是姜柔的失忆之症始终没有起色。
姜虞便不厌其烦地将家中的大小事务、姜柔幼年的故事说与她听:她们娘亲在姜柔十岁的时候不幸弃世,之后全靠爹爹将两人拉扯大,姜虞及笄后便订了亲,后来出嫁,家中便只剩下姜父和姜柔。
姜柔年十七。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直到某一日,她无意在库房中看到了鲜红的嫁衣,和嫁衣堆放在一起的,还有为她准备好的嫁妆。
她一时怔住了。
姜虞心中都有些不忍,姜柔生得出尘,温柔与清冷融于一身,她一动不动、眼带迷茫望向嫁衣的时候,有一种美丽的破碎感。姜虞能够理解,毕竟她刚刚接受了姜家二小姐的身份,刚适应了一个环境,转眼就又要去适应另一个新的环境。
在她什么也不记得的情况下,这相当于一种被迫。
但是婚期是早已经订好的,而且就在半个月之后,几乎是眨眼之间。姜家的人怕姜柔一时难以接受,暂时都瞒着她。
“不过你放心,你要嫁的人是桓浔,你记得吗?他和我们是姨表,他娘和我们的娘是亲姐妹,他小时候还来我们家住过一段时间,你们关系可好了。”
姜柔茫然。
姜虞也不指望她能记起,“总之他肯定会喜欢你,保护你、照顾好你的。”
青梅竹马?姜柔的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词,姜虞说得很笃定,她只能把这种笃定理解为她与那个叫桓浔的人幼年的感情真的很好。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婚期可以延后吗?”
按照现在的婚约,从她醒来到她出嫁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真得过于仓促。
姜虞表示相当困难,桓浔是庶出,但他毕竟出身于景宁侯府,“时间这么近,婚礼的请柬想必早已经送出去了,现在要改,桓家的面子上首先过不去……”
姜柔没有再作声。
在剩下的半个月时间里,她除了每日吃药,便是配合出嫁的事宜。期间大夫又来看诊了一次,推荐她配合着针法治疗:“听闻小姐不日将嫁去京城,京中多名医,介时可以一试。”
姜柔权且记下,但她现在更想弄清楚的是另一件事情。
她近来会做一些古怪的梦境,梦中的场景无一例外都在一处禅院,梦里除了她,她很清楚地知道还有另一个人存在,那是一个气息冷冽得有些可怖的男人,她时常会遇见他,但她每一次看见的都只是他的一个身影,正面的,或者侧面的,她没有真正的看清楚过他。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姜柔向家中人打听过:她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未进过禅院、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因此她感到困扰。
大夫捋着他的胡须,沉吟了半晌,也只是猜测与她伤到了头有关,给了些安神的法子。
姜柔只有作罢,或许是安神的方法起了作用,她后来不再经常梦到那个男人,只在偶尔……偶尔的时候,比如像今日的这个黄昏,她又梦见了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梦中见他转过身来,但是她记忆犹新的却也只有那个眼神,他的样貌依旧如云雾笼罩、模糊不清。
纠结这古怪的梦境没有意义,姜柔定了定神,她想去看看父亲。
姜父大名姜海,是个豁达对女儿又充满包容的父亲,他不严厉,他有点儿唠叨,姜柔甚至觉得他葆有童趣,他与姜虞的相处自然而且有趣,看上去嫌弃实则是纵容,就算父女俩的斗嘴也会让人觉得温馨。
姜柔有时候会想她失忆之前与姜父的相处是否也是这样?但她尝试着带入却感到了十足的违和感,姜父有空也会来看她,是个十足的慈父,但许是因为失忆姜柔总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疏离,她并不像姜虞一样唤他爹爹,她习惯唤他父亲。
虽然她对姜父仅有这一个多月的印象,但姜海于她有十七年的生养之恩。
明日黄昏她便要大婚,姜海此番送她入京,明日婚期一过,父女分别,就不知下一次相见是在何时了。
今晚是父女俩能够说说话的最后一晚。
月光洒进窗子,姜柔抬头看了一眼,今晚的月亮很亮也很圆,她让芸珠留在房中,自己去找父亲。
月光很亮,都无需提灯。
姜柔沿着走廊,径直走到姜海的门前。
姜父的房中点着灯,姜柔听见了屋子里说话的声音,但声音传出来显得含糊,她听不分明。
姜柔敲门,唤了一声“父亲”。
房中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过了片刻,房门被人打开。
姜父站在门口,房门半开半掩,他的身形正好将屋子里的情形挡住了。
门口悬着一盏灯,灯笼和月亮交织的光影里,姜柔看见姜父脸上挂起了慈蔼的笑容,和他在姜家时一样,语气也十分温和,甚至说得上轻柔,“这么晚了,闺女,你找爹有何事啊?”
姜柔满腹的草稿就这样梗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倒不出来,她凝视着父亲的面容,姜父只是有些不解地扬了扬眉,依旧对她和蔼地笑着。
姜柔不是没有思索过父女之间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所为何来,但她思来想去也没有得出一个结论,或许姜父与她的相处方式便是如此,因为她确实不如姐姐姜虞那般灵动、活泼。
她试着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缓声道:“明日与父亲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与父亲和姐姐相见,女儿不孝,不能尽孝膝前,唯愿父亲多加保重、身体康健……”
她说到最后,姜海背过了身,姜柔看见他似在抹擦眼角,这一瞬间姜柔对父女之情有了前所未有的实感,那种一直萦绕在心的奇怪的感觉也随之消弭于无形。
她蓦然间也难过起来,心尖有些酸。
姜海仍是背对着她,摆了摆手,声音显得低哑,“爹知道了,累了一天,你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的忙呢。”
他只说到这里,姜柔其实有点儿失落,但她没有再多留,怀揣着这份失落转身离开。
她刚走出两步,却又被身后父亲唤住,姜柔听见他说:“往后爹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你,就给家中写信……”
缺失的那一角在这一刻被填补上了,姜柔蓦然转身,姜海却已经进到屋子里去了。
在姜柔看不见的地方,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只剩下姜独自柔在原地怅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