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柔起了个大早,她换上吉服,喜娘将她装扮得犹如牡丹一样艳美。
她来时的马车也已装点一新、布置得喜气洋洋,姜柔躬身上车,她将于午后入城,黄昏时抵达景宁侯府,去履行她的婚约。
端坐在车中的姜柔是无悲也无喜的,她既没有新娘的娇羞,也没有对未知的忐忑,诚然她将面临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接触她毫无印象的人,她理应是不安的,但是她触了触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很平静,这种平静令她也感到一些费解:是她天生对外界不敏感?还是这种未知尚不足以撼动她?
她一路上回忆姜虞向她提起过的景宁侯府:
那时姜虞脸上的表情神秘又带着点兴奋、生动异常,她是以一桩坊间传闻开头的——
“你知道上一任景宁侯、就是桓浔他爹是怎么死的吗?”
姜柔自然不知。
“他是服了药想要升仙,谁知道那药里含有大量催情的成分,侍候他的姬妾实在受不了,把他勒死了。”
姜柔:“……”
她不知这传言是否属实,但是桓浔已经丧父是千真万确的,并且桓父之死应当不光彩。桓父名桓玄灵,少年即以皮相著称,年轻轻轻便从父亲手中继承了爵位,他娶妻之后曾纳一家道中落的官宦之后为妾,这便是桓浔的生母、姜柔的姨娘。
桓父的后院应绝不止这一妻一妾,但有所出的只有这二人。大抵姜柔母家的女儿都命薄,那位妾氏姨娘在桓浔尚幼时也便撒手人寰了。桓玄灵原本生长于富贵温柔乡中,年少便接触了神仙玄老之说,年长更迷上了炼丹长生之术,逐渐不再过问庶务。
他死后爵位由嫡长子桓焱继承,桓浔行二,桓焱还有一胞妹名唤桓温凝,桓家兄妹三人,上面有一嫡母和一祖母,此外还有一位年轻的侯夫人,是桓焱之妻,姜虞只知她出身高门,闺名唤什么却不知道了。
那时姜虞不厌其烦地和她说了这样许多,姜柔的重心自然地落在了她的未婚夫婿桓浔身上。这样看来,桓浔虽生在侯府但也坎坷,他幼年即失去了生母,生父虽在但并不顾家,及他长成尚未娶妻父亲便也去世了,他还是庶出,就不知桓家和他的嫡母待他如何了。
姜柔还想知道的是:“他……性子如何?”
姜虞想了想,“他小时候来我们家,看得出是个温和知礼的好孩子,至于现在嘛,从他偶尔来的信中看,估计也差不多”,说完,姜虞正色道:“你放心,他也许不够完美,但必然也不会差的,不然我们怎么会放心将你嫁过去。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姜柔脑海中又闪现出离开姜家前姜虞说的这句话,这是她第二次这样说了,那时她的神情是少见的庄肃……
“小姐,姑爷家接亲的人来了。”
回忆戛然而止,姜柔听见了外面勒马的声音,还有父亲和来人说话的声音。
桓家接亲的队伍是在城外与姜家送亲的人遇上的,随后两支队伍混而为一,望城门而去。桓家是侯门,光从排场上来说,桓浔的亲事不能与大哥景宁侯桓焱相比,但较之普通人家,也足够体面了。
黄昏时分,马车抵达景宁侯府,姜柔闻见了一阵欢呼和响亮的爆竹声,有人呼唤新娘子下车。
姜柔整理好裙摆,拿起扇子遮住面容,却扇是时下婚俗,姜柔用余光瞥见车门被打开,她伸出手,以为芸珠会扶住她,不想她的手落入了一个干燥温暖的掌心。
她被另一个人牢牢地牵住了。
姜柔看不见,但可以从周围再度爆发的欢呼来推断,她眼前的人正是她的夫婿桓浔。
他的手掌比她宽大,温度比她炽热,他就在她的近前,当一股陌生的气息接近时,她有些迟疑地想缩回手。
桓浔察觉了,他手上放松了些许,随后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姜柔感觉到了他手上的温柔与安抚,她卸下迟疑,随后亦步亦趋地跟随他步入桓家,她感受到了来自两边的注目,侯门深户,她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一路跟随着司仪的引导,拜天地、入洞房。
“新郎、新娘,合卺!”
扇子挪开时,入目是一张俊美得尤胜女子的面容,他皮肤很白,是那种玉石一般的冷白,这更衬得他唇如涂朱、容貌昳丽,一双凤眼和煦如春晓,眉目精致温润,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扬起唇角,对着姜柔微笑。
姜柔想起,姜虞还说过:桓浔必是个美人。
姜柔移开目光,手上被塞进了一杯合卺酒。
交杯、饮尽。
桓浔很快便在宾客的催促声中出去敬酒。
姜柔挥退了新房中所有的闲人,这才有机会卸下身上犹有千金的重赘。
桓浔转出房门,到院中招待宾客。婚宴就设在他的嘉禾院,来得除了他进学时的同窗、目下的同僚,还有许多是府上的旧人,他们有的跟了桓父一辈子,为侯府贡献了一生,在桓家熬到如今也算熬出了些地位。
桓浔走到院中时,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的婚房。扇子拿开时的那一眼,要胜过他所有的想象。他与姜柔的婚事是自幼时便定下的,那时他的生母与姜柔的母亲还都在世。
生母去后,桓浔曾去过两回姜家,一回在他十一岁时,那年姜海偕妻子上京,他是来做生意的,顺带拜访侯府,离去时接走了侄儿桓浔。
那个时候姜家的姨娘尚在,桓浔在姜家一住就是小半年,他也在姜家第一次见到了表妹姜柔。姜柔比他小三岁,桓浔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面时,小表妹递给了他一颗来自域外的琥珀糖,桓家也有糖,香甜的麦芽、晶莹的粽子……但那些只会作为妹妹桓温凝的奖励和零嘴儿,兄长桓焱不屑吃糖,而他——没有人会在乎他想不想吃糖。
姨父和姨母都很爱她,姐姐姜虞也会照顾她。
那时的桓浔不想承认他仅仅是因为一颗糖而破碎掉了,他垂下眸遮掩,不想手心里紧跟着又被放进了一颗琥珀糖,他有些许地错愕,抬起眼时,就看见了冲他笑得明媚活泼的小姜柔。
桓浔记忆中的表妹是善良活泼的,充满了灵气,她带他在姜家内外玩耍、闲逛,带他吃街边小摊、饮铺子里的蜜水……其实不独是姜柔,整个姜家都令他舒适、感到向往,姨母对他很好,桓浔想如果他亲娘还在世大概也就是姨母这般模样,姨父也很照顾他,只有和他同岁的姜虞,人小主意大,不是很爱搭理他,但这无伤大雅,总之桓浔在姜家度过了他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留在中州,但是后来父亲来信派人接他回京,桓浔知道父亲是不会想得起这回事的,必然是祖母提醒了他。
后来桓浔长到十六岁时,又曾短暂地路过中州、在姜家小住了几日。这时姨母已经殁了,姜虞订了亲,姜柔也已初长成。
他还是见到了小表妹,表妹与他上回来时相比,要沉稳端庄了些许,但是眉眼与行动之间,还是会在不经意时显露出灵动,还有面对他时的自然与熟稔,让他和从前一样感受到了温暖,这些都令他感到欣喜。
之后桓浔与姜柔便再没见过,但他每年都给姜家去信,姜柔也给他回过几封,字里行间,他仿佛看到执笔的人已经长成为一个温柔端庄的清丽佳人,但没有想到真正相见时,竟是他不曾想象过的惊艳出尘、望之令人心折。
“二公子,新婚大喜,可喜可贺呀。”
有人敬酒,桓浔便同他举杯,但只是稍稍饮了一口,他平素不怎么饮酒,府里的人也知他洁身自好、无人起哄为难与他。
敬酒得不少,桓浔立在院中,一一回敬过去,灯火点缀的夜色之中,晚风轻轻鼓动着他的喜袍,红袖招展,几缕墨发也随风轻轻飘散,一直到灯火将尽、夜色阑珊,桓浔看着院中逐渐稀落的人影,兀自笑了,大概是酒的缘故,他的身躯微微发烫,玉白的面上也染上了几许胭脂色,但是他脑中一片清明——
他是开心的,往后余生他也终于有了亲近的人作伴。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姜柔看他时的陌生。
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已经月挂中天,桓浔回到新房,红烛燃亮,房中静悄悄的。帘幕后面,一个纤柔的身影静静伏在榻前,姜柔已经卸去了红妆,此刻枕着如瀑的青丝、阖着眼眸,呼吸绵匀。
桓浔知道,她近日一定都很辛苦,特别是今天,想必没有睡足。
他刚要上前,芸珠捧着衣衫进来,桓浔回头,芸珠有些紧张地立在原地,唤了他一声“姑爷”。
芸珠的年纪比姜柔还小,她是在姜柔出嫁前一个月被买进姜家的,然后便陪着姜柔从中州远嫁到京城,陡然进入侯府,她整个人都有些紧绷。
桓浔温和道:“这是表妹明日穿的衣裳吧,你放下便可,你也去歇息吧,有什么不懂得问桑嫲嫲即可。”
芸珠看了姜柔一眼,犹豫得转过身,这时桓浔又道:“对了,现在起没有什么小姐姑爷,要唤你家小姐为夫人。”侯门自然重规矩。
芸珠朝他身后望了一眼,点点头,退下了。
桓浔身后,姜柔被惊醒了,她虽然困极,但睡得并不踏实。
桓浔转身,四目相对,一时静默。姜柔起身立在原地,桓浔朝她走近,先开口打破沉闷,他含着浅笑、眉眼温柔,“许久未见,妹妹与我生分了。”
在姜柔这里,没有生分与不生分,她根本不记得他,她此刻眼中只有他身上鲜艳的喜服,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正式结为夫妻,洞房花烛夜,姜柔来时喜娘曾特意交待过她,但真到了临门这一刻,她开始抗拒起来,她后知后觉地升起了一丝紧张和不安。
桓浔没有等到表妹开口跟他说话,他只看见她的神色带着几分戒备,一双泠泠的眼笔直地望向他,她身姿纤弱,就像根本经不起攀折的娇嫩花朵,偏生眉眼淡然疏离,又根本让人不能轻易靠近。
桓浔很快想通:他与表妹毕竟好几年未见,从前朝夕相伴时表妹年纪也尚小,后来虽亦曾有书信来往,但是信纸单薄、到底音容相隔,如今乍然相见,有些隔阂想也在情理之中。桓浔又见她实在疲累,遂道:“妹妹舟车劳顿,就先歇下吧,不必等我。”
他伸出手,想牵她到榻上,这回姜柔没有抗拒,鸳鸯帐下,桓浔紧跟着虚坐在姜柔身侧,他望着她,语气诚挚,“妹妹方离家想必一时还难以习惯,但我与妹妹是亲故,我视妹妹与从前在江州时一样亲近,还希望你能与我早日熟悉起来,就如同往昔一般。”
红烛光照下,桓浔的面容莹白如玉、唇红齿白,姜柔恍了一下神,桓浔见她眸色缓和下来,心中便觉安慰,“妹妹先歇息吧,我去去便回。”
说完,桓浔便起身往净室去了。净室的门口,姜柔依稀能望见他修长的身影。
姜虞说得不错,桓浔看起来确是如玉的性子,他应当不会强迫于她,但姜柔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来,她卧进被子里,强忍着睡意等待净室那边的动静。
大概过了一刻多钟,姜柔感觉身边的床榻一沉,她阖上眼装睡,耳边另一个人的呼吸显得尤为清晰,桓浔似乎俯身看了看她,随后在她身边躺下,忽然桓浔握住了她的手,姜柔方松懈下来的一颗心又绷了起来,但是身边再没了其他动静,姜柔终于撑不过困意,迷蒙地睡去。
睡意朦胧之间,好像有人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