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柔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就看见床榻边有个人影正盯着她。
姜柔瞬时清醒,定睛,发现是桓浔。
桓浔已经洗漱毕,穿戴整齐,他今日着一身月牙白色的衣衫,著冠,晨光里清秀逼人,坐在她榻前。
“妹妹醒了,我正想叫你”,桓浔眉间有一丝纠结之色,在看见姜柔醒来后悄然化开,姜柔作为新妇,今日必然不能迟,但她睡得很香、轮廓安静柔和,他实在不忍强行将她唤醒,幸好她自己醒来了。
姜柔看懂他心中所想,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光,立刻翻身起来。芸珠昨日就为她备好了衣裙首饰,桓浔院中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嫲嫲,姓桑,姜柔坐在镜前,仍由她们俩为她梳妆。
桓浔虽感到时间紧张,但并不催促,他静静地伫立在妆台边上,少顷,姜柔手上被他放进一块带着果脯杏仁的米糕,姜柔低头一看,白色的糕点点缀着果脯,正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她听见桓浔说:
“我们要先去拜见祖母,再去正院见母亲、兄嫂,见过母亲、兄嫂方能朝食,妹妹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姜柔确实觉得腹中饥饿,便听从于他,桓浔见她很快食完,便将整个盘子递到她面前,姜柔坐着,桓浔屈膝在她面前,他甚至比她还要矮一截,姜柔撞进他盛着柔光的眸子,愣了一瞬,他的动作是这样得自然。
“怎么了?”
姜柔摇摇头,从他手上又取了一块点心,很快头发梳理完毕,姜柔起身,和桓浔一道前往宁寿堂。
宁寿堂是桓浔祖母程氏的住处,程氏如今已升级为府上的太夫人,姜柔曾听姜虞提起,这位老夫人是个厉害人物,中年丧夫,儿子又不务正业,景宁侯府在如今的小侯爷桓焱当家之前能够维持,多半是这位老夫人的功劳。
路上,桓浔怕姜柔紧张,特意宽慰她道:“你莫怕,祖母最是公正的人。”
姜柔留意到,他独独提了一个“公正”。
宁寿堂僻静,距正院儿有些距离,离嘉禾院就更远,听桓浔说,祖母上了年纪后精神便总有些不济,如今已不大理事,在宁寿堂静养。
姜柔踏进这片安静肃穆的处所时,刻意看了眼天色,还不算迟。她入门便有神情庄肃的仆妇来迎,“二公子,夫人,这边请。”
袅袅的青烟从博山炉中飘出,房中的仆妇侍婢分立两侧、均垂手而立,房中一声不响,帷幔后面一位庄严的老妇人静坐在榻上,姜柔敛容下拜,“孙媳姜柔,拜见祖母。”
言辞简短、声韵悠扬,老夫人命她抬头,姜柔依言,这才看清程氏的面相,她看来也算慈蔼。
姜柔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立即便有仆妇上前提醒,“二夫人,长辈为尊,不可这般逼视。”
姜柔遂低了低眼。程氏也并未生气,教导了几句,无非让她循规蹈矩、与家中和睦,又赐下礼物,便放她与桓浔离去了。
仅仅是走了个过场,姜柔并不知,她去后,老夫人向近旁的心腹老妪道:“你看她可像商户之女?”
仆妇对主子的心思深能领会,“规矩似有不足,但仪容、气度均不像小户出身。”
老夫人颔了颔首,刻上沟壑的眼眸明亮但终究难掩疲态,像是落日余晖,缓声道:“想不到姜家教女,倒是令我也惭愧。”
程氏给姜柔的感觉确实尚好,但从宁寿堂出来之后,姜柔便升起了不太好的预感。
桓玄灵殁后,嫡妻余氏便搬到了松华院,上房如今是桓焱住着,桓焱已娶妻,但家中大小事务都还掌在余氏手里。
姜柔与桓浔取道正院,前往上房,他们到时,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侍女仆妇,上首坐着两个人,一个雍容高贵,一个显得冷傲阴沉,这便是桓浔的嫡母余夫人和长兄桓焱。
他们两边分别坐着两个女子,妇人打扮得必然是嫂嫂华芸,另一个自然是妹妹桓温凝。
进去之前,桓浔拉了一下姜柔的衣袖,姜柔回眸,看见他神情有些复杂,好像有话对她讲,但又不知该怎么讲,而且也已没有时机再讲了。
“请新妇敬茶。”
姜柔进入房中,便有婢女捧着茶盘向她走来,她在余氏面前下拜,桓浔同样在她身旁跪下,“新妇姜柔,拜见母亲。”
姜柔略低着头,茶杯举在额前,她低眉垂眼,样子温驯,姜柔自认也没有不当之处,但她捧着的茶杯迟迟没有人接去。
茶水并非滚烫,但也是热的,端得久了,渐渐灼烫皮肤,姜柔没有抬头,但她知道她手上的那一处皮肤必然发红了,她手指嫩白如葱,发红的那片便尤其显眼,她可以再忍耐片刻,但余氏若还是不接……
忽然手上一松,姜柔侧目,竟是桓浔从她手上接过去了,桓浔面色恭敬但是眉头也不由蹙起,他略扬声,“请母亲用茶。”
余氏冷睇了他一眼,终于接去饮了一口,随后视线回到姜柔身上,神色淡淡,“你今日迟了一刻钟你可知晓?我与你兄嫂还有这满屋子人都在侯你,第一天你便来迟,往后晨昏定省我可还能指望你按时?”
她在为难于她。
姜柔感到了冒犯和不适,她本能地想质疑,但理智又使得她犹豫,奈何她并不善于隐藏情绪,她虽未明言,然黛眉微蹙,眉宇间已有不豫和不能理解之色,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一丝不耐。
她并没有她外表所呈现出来的那样乖顺。
余氏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眼神,短暂地惊讶过后,随即腾起一股恼怒,正要发作,地下的桓浔将姜柔往自己身后带了带,那是一种保护的动作,桓浔语气仍显得恭敬,“母亲教训得是,孩儿来迟,实不应当,往后一定严于律己,今日还请母亲宽谅。”
余氏在心内冷笑了一声,自己都活得像条摇尾乞怜的狗,现在娶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户之女,竟还学会了装相。
“起来吧”,余氏慢条斯理。
随后是长兄桓焱、嫂嫂华芸,姜柔依次奉上茶水,目光在触及到桓焱的双腿时停顿了一瞬,他锦袍的下摆之内,膝盖以下,右足显得比左边空豁,隐隐约约露出柱形木制的一角和绑缚的细布。
那是——义肢。和父亲一样年纪轻轻便继承爵位的景宁侯桓焱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姜柔听闻是后天的原因。
她只多停留了一眼,便招来了桓焱恶语相向,桓焱的皮囊同样俊朗,但言语极其阴鸷冷酷:“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兄长!”桓浔几乎心惊肉跳。
姜柔只是看了桓焱一眼,淡淡地移开了目光,桓焱桀骜,他从内心深处恐怕根本无法接受瘸了腿的自己,在姜柔眼中,这母子俩的神智都透着股异常。
相形之下,华芸带着得体的笑、客气地接过姜柔手中的茶盏,并给了一个红封;妹妹桓温凝已经及笄,她是给姜柔印象最好的,她的目光含蓄中带着欢迎、也夹杂着歉疚,唤她一声“二嫂。”
奉茶毕他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早饭,这顿饭的气氛可想而知。姜柔捧着碗,自顾自地和平常一样慢慢进食。期间坐在她身侧的桓浔看了她好几眼,姜柔权作不知。
回去嘉禾院的路上,桓浔捉住她衣袖,言辞显得急促恳切,“我知妹妹今日受了委屈,妹妹生气、委屈尽管朝我发泄便是,只是莫要气坏了自己。”
姜柔闻言驻足,隐蔽的花丛后面,桓浔低头看着她,太阳温煦的光线下他一身的白衣有些像仙子,但眉眼之间夹带的无奈和无措又给他打上了凡人的烙印。
桓浔的目光是诚挚的,他真的不愿姜柔委屈生气,不想婚后第一日便因为其他原因使得姜柔与他离心,特别是这原因还是他自己在家中的处境,毕竟这也是他一直期盼的婚礼。
只怪他没有能力庇佑她……“是我带累了妹妹”,他道,语气里是失落和歉疚,说完,他垂下了头,姜柔感觉他的身形都矮了一寸。
姜柔有些难以描述自己现在心中的感受,她原本是有一些郁结,因为桓家母子的不尊重,她想过桓浔的处境可能不佳,但没有想到余夫人与桓焱会这般地没有顾忌,他们的种种,实际打得都是桓浔的脸面。
她应该生气的,可是这样的桓浔,竟然令她心间隐隐地有些难过起来,原本的不快开始如烟云般消散。
他就像飘零在岩峰中的种子,仅靠着一丝丝的阳光和雨露,居然也长成了现在皎洁的模样……
桓浔迟迟没有等来姜柔的回话,他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不愿同他说话,心情更沉重了下去,他甚至不敢抬眼,怕看见她眸中的失望,“我以为我之境况,妹妹是知晓的,我自幼便不为嫡母和兄长所喜,幼年在中州,妹妹便时常鼓励、安慰于我,我始终不曾忘怀,后来经年分离,但妹妹来信中字里行间提及,也是劝我……”
姜柔忽然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没有人告诉你我失忆了吗?”
桓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有些呆住了。
这时门上有仆从找来,“二公子和夫人真是叫我好找,亲家老爷要启程回中州了。”
姜海这便要动身,桓浔如梦初醒,从姜柔失忆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急急地和姜柔一道出门去送姜海一程。
黄土路上烟尘四散,姜柔站在高岗上,目送父亲一行人的身影愈来愈远。身旁桓浔方理清了头脑中的思绪,他怕姜柔伤怀,“日后如有机会我陪妹妹回庐陵。”
姜柔没有说话,但桓浔的这份心她收到了。姜海的身影看不见后,姜柔转过身准备返回,桓浔忽然拉起她的手,他低声:
“我想带妹妹看几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