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变异人
在这个世界上，凌韩枝最讨厌两样东西。一样是土豆，价格便宜，所以赈灾食堂里总有这菜，而另一样，就是变异人的叫声。
雾雨森林听起来挺有意境，却总是潮湿黏腻，每一口呼吸里都似乎都有苔藓的腥气，肥硕的虫子在湿润的土壤里发出肉麻的嘶嘶声。
变异人习惯隐匿此处。
“我以为你口中的万全之策，是周密的计划，不是跳海并突发性召唤飞行器。”
凌韩枝此刻正在酒馆吧台后小憩，听着弗兰克张语气严峻地做着昨晚的逃生复盘，又或者是，对她的严厉批评。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啊，你在6秒内就完成了这一切，意念同步、破除警戒、召唤飞行器，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AI。”凌韩枝理所当然地说。
弗兰克张：“……”
这里正是凌韩枝与李斯特的约定地点，雾雨森林边缘的小酒馆。
早晨6点45分，凌韩枝在等他。
仲夏时节的清晨，小酒馆却不像其它地方天光渐明，这里位于森林边缘，不见天日，阴冷、阴暗，只有门外的油桶燃着熊熊的火。
24小时营业的灰色地带稀松坐着几个人。变异人的叫声中，连这些亡命之徒也不自觉地停止谈话，一时只有油桶燃烧时的哔剥声。
世界静默下来。
就是在这种静默里，李斯特走了进来。他一身都是黑色，比凌韩枝裹得更严实一些，黑衣服，黑色靴子。脚边放着一个长长的黑袋子，不知道是枪还是刀，或者是什么武器。
要想俏，一身孝。老祖宗智慧无穷。
李斯特表情平静，看向吧台后的凌韩枝。
“我说过，你会来吧？”凌韩枝无辜地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李斯特的笑意未达眼底：“漂亮女人一向不好对付。”
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涌动。凌韩枝觉得有必要在任务前，与这位看似占了下风的万人迷达成和解。
飞行器飞往目标丢失点的路上，是绝佳的和谈机会。
“据我分析，他不像是想要与你交谈的样子。”弗兰克张在耳机里提示。
凌韩枝还未出师就先被自己人灭了威风，“闭嘴。”
李斯特在副驾驶位上睁开眼。
“我不是说你。”凌韩枝自认和善地微笑，解释说，“李先生，咱们一样身不由己。你比我更清楚，你不可能置身事外。”
李斯特饶有兴致地看她，语气显得很诚恳，“我的确是为人所迫，但赏金猎人怎么会身不由己？”
“你觉得我喜欢杀戮？”凌韩枝故作夸张的语气，“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我只是想混口饭吃，又不是变态。”
李斯特并不买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为过去不幸死掉的外星友人感到不服。”
“我可不会称他们为友人，”凌韩枝笑容不减，但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变冷了，“侵略就是侵略，没有一个闯到别人家里来的外来者，可以被称作朋友。”
“放轻松，小玫瑰，”李斯特敏感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始终带着那种混蛋的微笑，“我理解你需要自洽，把自己当做一个惩罚侵略者的正义人士。”
好半天，凌韩枝才开口，少有的认真。
“杀戮就是杀戮，就算杀的是侵略者，也不能让它变成光明之下的正义行为。我是活在黑暗里的人，为财谋命，不是什么崇高的行径。”
“小玫瑰，你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情，不用跟我解释，”李斯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根本不在乎，你这个人，和你这些事。”
凌韩枝发现这人很懂得怎么迅速激怒她。
飞行器内突然响起柔和的轻音乐，不用说，一定是弗兰克张的自作主张。
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机器人，以只有他和凌韩枝两人才能听到的分贝轻声提醒，“韩，冷静些，你需要他。”
凌韩枝理智回笼，“李先生，那就一起淋雨吧。”
李斯特没理解她的意思。
凌韩枝补充说：“对不起了，李先生，是我将你牵连进来的，对，我就是自己淋了雨，也想把别人的伞撕烂。”
“我不姓李。”
“嗯？”这应该是他第二次说这话了，凌韩枝不觉得自己刚才那段话的重点是这个，一时没搞得懂这个人的脑子是什么样的构成，“那你姓什么？”
李斯特眯眼，“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的真名，小玫瑰？”
“这可是秘密。”氛围突转，凌韩枝趁机继续说服，“合作吧，赏金我七你三。”
李斯特挑眉。
“不满意？”凌韩枝从善如流，循循善诱，“我九你一行了吧？我知道你不缺钱，我不该拿钱砸你。我帮你要了个假期。承认吧，你会心动。”
“好遗憾，我不太容易心动……”
李斯特话音未落，飞行器警报声起，急速旋转下坠。
凌韩枝稳住飞行器，从头顶天幕看去，一只长相奇异的大鸟正站在飞行器一侧，激烈地与机翼搏斗。
“我不知道异种还可以异化成大鹏的。”饶是见多识广，凌韩枝也有些惊讶，她很快判断决定，“锁定右翼，击毙攻击目标。”
三秒之内，弗兰克张就位，一声巨响，异种大鹏被火力轰开，直直坠向地面。
与此同时，飞行器因失衡快速下坠。
凌韩枝稳住身形，在极速下坠中去搜寻李斯特的身影。
轰鸣声。涌入的风声。呼吸声。眼前一片混乱，唯独没有李斯特。
“启动安全着陆模式。”意识的最后，凌韩枝这样命令弗兰克张。
再睁眼时，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
凌韩枝抬手摸了摸眼睑，确信是睁开了眼睛。伸手不见五指，天黑透了。
弗兰克张被断开了连接。枪不见了，防身的武器只剩了脚踝处的一柄折叠短刀。
凌韩枝反手握紧短刀。
手指头上沾了湿意。她在流血。浑身都在疼，分辨不出是哪里受伤了。太黑了，凌韩枝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的眼睛大概是受伤了。
一个掉到异种堆里的瞎子。凶多吉少。
凌韩枝没再动，她屏息着凝神分辨。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听到身边的细微声响。
有一定的节奏感，像极低的呼吸声，还有窸窸窣窣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爬过的声音。
好的猎手绝不在脑内想象未知画面。凌韩枝将短刀反手横在胸前，立刻后退。下一刻，她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带着温度的、有生命的东西。
右手持刀袭去，手腕被握住的瞬间剧痛袭来，凌韩枝松开刀，左手凌空接住，电光火石间将匕首横拉向对方。
“是我。”
对方用极低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是李斯特。
凌韩枝停下动作，但匕首始终横在对方喉咙处。
而下一刻，类似男性人类的哭吼声在耳边炸开，只是那声音超出了人类可以发出的极限，如同巨型野兽的吼声一般震耳。
不到五米。
突然脑海里很多画面不受控制地袭来，一滴液体滴到凌韩枝脸上。
凌韩枝立刻屏息，恢复平静。
变异人是丝星入侵地球时被人类精神感染的物种，也就是说，它们的叫声里复刻着被屠杀的地星人的恐惧和痛苦。
而变异人就像野狗，它们能够嗅得出人类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哭吼声才终于在远处响起。变异人走开了。
“小玫瑰，我的命不值钱。”李斯特开口，言下之意很明显，“我以为你不会对人类动手。”
凌韩枝深呼吸，撤开刀。
眼前倏地亮了起来。还好只是黑暗，眼睛没事，雾雨森林的夜这样的黑。
李斯特的脸在火光中，熠熠生辉，脖子上挂着鲜艳的红色血痕。
凌韩枝后退一步，低声说：“抱歉。”
如李斯特所说，她的武器不该面向人类同伴。测试里是一回事，真实发生又是另一回事。
凌韩枝的情况不算好，腹部和右手手腕受伤。好在找回武器后，又找到了急救箱，她快速消毒处理好腹部的伤口，又用纱布绑好右手手腕，一只手咬着绑带，左手灵活地打了个圈。
这种纱布也是高科技玩意儿，将在短时间内修复伤口。
然后她弯下腰，帮李斯特处理脖子上的伤口。凌韩枝没有想过真的伤害他，伤口不深。李斯特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好久之后突然说，“五五开吧。”
“什么？”凌韩枝问。
“你在我脖子上划拉了这么一条，赏金五五开不算过分吧。”
凌韩枝回过神来，内心的阴郁被肉痛替代，咬牙半天说不出一个“好”字。
李斯特笑了，特别真心实意。
他找到了之前随手携带的黑色长包。从里面拿出武器，然后开始组装。动作熟练，不像新手。是一柄狙击枪。不知加装了什么黑科技。
感谢医学技术进步，止疼药作用得很迅速。凌韩枝揉揉手腕，“李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会是同行吧？”
李斯特认真地调整瞄准镜，“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就是一个玩物。”
他说得暧昧，拨弄着枪支，带着笑意补充，“女人的玩物。”
凌韩枝可不同意，从遇险到现在，这人的姿态都不像一个单纯的NPC：“你好像来到了乐园，在玩打中气球就能换玩偶的游戏，很难让人不怀疑。”
“那我能得到什么奖励吗，凌小姐？赏金五五开吗？你刚才还没答应。”李斯特瞄准目标，低声疑惑地“嗯”了一声，很快无声开枪。
凌韩枝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请别说这么可怕的话了。”
远处的变异人倒地，然后，原地消失了。
凌韩枝在备用夜视镜里看到这一切，却没有再说话。
“传送到了空间垃圾站。”李斯特解释，他的表情也不算明朗。
凌韩枝一阵恶心，她想起组织里那个不靠谱的心理咨询师，大概是因为什么创伤后遗症。
变异人进化了。从前仅略比人类高大的蓝星人体型，变成了有两个成年人类男子那样高的巨型人。四肢细长，躯干修长。
“你当时杀的就是这些东西？”李斯特问。
凌韩枝摇头：“如果是这样的玩意儿，我当时就选择死亡。”
飞行器不见了，森林深处不知藏了多少异种，他们根本没有退路，除了找到西久纱，乘坐她的飞行器，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的手？”李斯特从飞行器残骸里找出饮用水，递给她。
凌韩枝示意李斯特给她枪。她视力不算好，但瞄准镜里一切都很清晰，她瞄向目标，靠直觉开了一枪。
远处的另一只异种也无声倒下来，然后迅速消失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左手更准啊。”凌韩枝笑了。
若干年前，她没有死在漫花庄园，也不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