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李斯特
“你觉得，这样等待着，就能找到他吗？”
“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守株待兔。”
弗兰克张短暂地沉默，然后不留情面地揭露：“据我所知，这是一个贬义词。”
“弗兰克，你不会想跟我争论成语的使用的。”凌韩枝说。
弗兰克张平静地接受：“我知道，您的母亲是位有名的国学讲师，她曾经在……”
凌韩枝抬手迅速将弗兰克张静音，并快速重设了个人隐私权限。上百次战斗，已经使人机之间变得默契，这样的陪伴怎么就不算是一种感情呢。
弗兰克张知道关于凌韩枝的所有事情，但身为机器，他大概不理解什么是冒犯。
此间的沉默是他们之间的隔阂的实体。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跟他置什么气呢，凌韩枝想。
然后她就听到弗兰克张用很轻很快的语气，跟她说了一句不算正宗的中文。
“对不起。”
凌韩枝顺着台阶下来，“没关系，我的好朋友。现在让我们一起祈祷男主角的出现吧。如果今晚他再不出现，我好不容易搞来的身份就要过期了。”
凌韩枝是在昨天傍晚时分来到这里，来之前她去见了目标的父亲。这位文质彬彬的西久和真先生，就是此前在视讯中笑眯眯开出天价砸她的人。
即使是爱女丢失这样的事件，他也只给了凌韩枝十五分钟的见面时间。
凌韩枝也不磨叽，开门见山提了两个条件。
一是加价。二是需要一个同行者。
西久和真停下擦拭眼镜的动作，抬眼看她，慢慢笑了，“凌小姐，你是一个很大胆的年轻人。”
对于他知道自己真实姓名，凌韩枝毫不意外，她也笑，对上他的目光：“很多人都这么说。”
西久先生看了看表，“你还有10分钟可以用来说服我。”
“西久先生是聪明人，您的决定自有章法。就算我是组织里排名靠前的猎手，也不一定非得点名要我。您选我只有一个原因。”
凌韩枝看过传输回来的画面，目标失踪的雾雨森林里的异种，她万分熟悉。因为她曾在漫花庄园，以一人之力屠杀殆尽。
凌韩枝补充道：“这些异种很特殊，与其称呼它们为异种，不如称呼它们为变异人更合适。变异人受人类的情绪感染，去的人越多，越容易激怒它们。这要求猎杀者绝对冷静。”
“也绝对冷血，”西久先生眼里露出赞赏，“你是一个优秀的猎手。我愿意支付这个价钱，很值得。”
凌韩枝拿出一张照片，“那这个人同行，也绝对合情合理吧。谁能带回一个自愿的‘被劫持者’呢，西久先生？”
西久先生褪去了笑容。他好像突然间恢复了一个老者，又或者说，一个年迈父亲该有的样子。
那张照片里，拥有少见美貌的女孩，正是此次任务的目标西久纱，正深情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深爱着他。
而这个他，正是此次凌韩枝需要的同行者。
任性的小公主因爱私奔，自行前往森林，以身涉险引诱对方，就算以被劫持的借口，也无法堂而皇之地连续派出军队去送死。不过他们这些人的命可以，只是需要更多的价钱。
这很合理。
年轻英俊的酒保很快又端上一杯酒来。
凌韩枝收回思绪，轻啜一口，往窗外看去。平时高高在上的上城区也被踩在脚下，城市璀璨的灯光宛若洪流，迷乱人眼。
而延伸至天际边的光点是下城区的所在，像被放逐的冷寂星星。
这里可能是这座星球的最高点了，虽然地星明确限制了建筑高度在千米以下，但这处属于丝星产权的酒店是个例外。
此前她因为任务来过这座酒店，却没曾住过。夸张的费用是一回事，这里根本不对地星人开放。
如果不是西久和真，她来不了这样的地方。但即使是地星联邦高官，也只能为她搞来两日的临时身份，可以让她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故乡反成他乡。真是可笑。
就是在这个时候，凌韩枝心有所感，往旋转楼梯的最高处看去。巨大的吊灯折射出星般的光芒，那处的人影虚幻又真实。火树银花般的灿烂下，凌韩枝知道自己看到了今晚的目标。
她的兔子出现了。
《仲夏夜恋》里炙手可热的男明星，李斯特。
《仲夏夜恋》是一档恋爱直播的娱乐节目，作为NPC的李斯特扮演着一个叫“小王子”的角色，他被疯皇后养大，危险又深情，作为奖励能与他共度的仲夏之夜让无数女玩家趋之若鹜。
荧幕里看人和现实里看人是完全不同的体验。长这样，怪不得呢。不怪她们，前赴后继是有理由的。凌韩枝在心里感叹道。她也理解了为什么任务目标好好的小公主不当，要去雾雨森林里钓鱼。
凌韩枝追了上去。微醺其实只是一种状态，这时候感官更迷糊，但视力却更清晰，直觉当然也是。上城区之上的夜也是同样的夜，也带着露水的凉，以及一种独属于酒店的香水幽气。
一路潜行分花拂柳，凌韩枝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又好像只是梦境。
无数母亲曾教习过的诗句浮现，与眼前情景重叠。
又一个拐角，眼前却空无一人。
凌韩枝把人追丢了。她立在花园里，陷入自我怀疑。
突然一阵大风。繁复花纹的厚帘晃动起来，乳白的窗纱被吹起一角，人声细细，凌韩枝如有感应般回头。
室内幽暗，只开着一盏高脚灯，照出桌椅和白色桔梗，以及人影轮廓。刚才自己不小心跟掉的男人，和一位雍容美丽的女士。灯光下，暧昧在灯光下仿佛幽微浮动的香气。
像极了一幅欧式油画。
“您要我做什么呢？夫人。”
男人明明是绅士的口吻，凌韩枝却从中奇异地听出了并存的冷漠与怜悯。
“说你爱我啊！”夫人泪流满面，声音里充满被爱的哀求。
“我爱您啊。”他从善如流，很快满足了对方的需求，语气甚至说得上很有礼貌。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明明得到了渴求的答案，夫人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她扑进男人的怀里，却绝望地搜寻不到一丝爱意，“我要的不是这样，不是的。”
“别哭。”男人的声音很温柔。他坐着也比女人高一大截，垂眼看眼前人，伸手拭去她脸庞上的泪，“我真是个不靠谱的绅士，让女孩子哭泣，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好有趣啊。
但非礼勿视。凌韩枝拨弄花枝发出轻微响声，果然对方敏锐地捕捉到了。
李斯特不知低声与夫人说了句什么，原本在哭泣的夫人破涕为笑，迅速转身离开了。带着喜讯般，她甚至没有回头，脚步轻盈。
凌韩枝叹为观止。
“这位小姐，观影体验还好吗？”李斯特微笑着看过来。
“当然，罗密欧先生，”凌韩枝很坦然，对上他的眼睛，好奇道，“你跟她说了什么？她就这样乖乖离开了？”
李斯特勾了勾嘴角，“我对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房间里等我。”
凌韩枝一时愕然，“NPC的服务原来这么到位的。”
“我开玩笑的，”李斯特眼神微变，但笑意依旧，“我已经下班了。那是另外的价钱。小玫瑰，你来加班的吗？又有哪位可怜的外星朋友要死于非命了？”
“你知道我是谁，也明明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凌韩枝随意坐下，她来之前，西久和真就先跟这位李斯特先生达成了协议。
不过这位李斯特先生似乎不愿意合作，也是，能长期居住在这所酒店里的地星人，不缺特权，也不缺钱。
她听到西久和真在视讯中里压低声音也掩饰不住的鄙夷和薄怒，“不过一个戏子，总有弱点。他不是一直在找什么人吗？”
总之，最后双方似乎达成了协议。但大概这个弱点并非李斯特真实的弱点，不然对方也不会姗姗来迟，还玩起她追他逃这一套。要不是被刚才的夫人堵住，凌韩枝可能找不到他。
这个李斯特，绝不只是一个NPC这么简单。
果然，李斯特扮着无辜，带着笑意，“我也不是外星人，对暗杀也没有兴趣。难道你也是来参加恋爱游戏的？”
“李先生，”凌韩枝想起西久和真的那句评价，有点无奈，“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做你自己吧，加班怪累的。”
“我不姓李。”李斯特勾起的嘴角反而笑意更深，“有何贵干？”
“好的，李先生，”凌韩枝没工夫跟他打太极，“西久纱在雾雨森林开了个party，咱们一起去参加，顺便把她接回来，如何？”
“不好意思，小玫瑰，你说的这人我并不认识。”李斯特轻声打了个哈欠，又支起下巴看凌韩枝，“我认为请警卫将你请出去，不算违背绅士的法则。”
凌韩枝看他在光影下的脸，垂下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迷人的混蛋，“西久先生会满足你的条件。”
李斯特沉思了片刻，抬眼看过来。冷静的，漆黑的，像一片海。
凌韩枝知道事情没有想象中顺利。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同意西久先生的提议。西久纱于他而言，无足轻重。要说冷血，他比凌韩枝更甚。
“我困了。美丽的小姐，你比我想象中有趣，但是我困了。”李斯特显然不想和她纠缠，连说了两次“困”。
又似乎，打发像她这样的女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小玫瑰又如何，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因为猎奇，有一些好奇。但这其中一定不包括李斯特。
“晚安，祝你在这里玩得快乐。”他说，恶作剧成功般的。
凌韩枝看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露出孩童般狡黠，完全明白这档子无聊节目为什么热度那样高。她是个挺肤浅的女人，免不得俗，也爱美好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
凌韩枝轻轻笑了，她只觉得有趣。本来只是锦上添花的同行者，这下她可不能错过。于是她用温柔又带着些残忍的语气说：“李先生，我想我有办法让你同意。明早七点，我在雾雨森林前的小酒馆等你。”
李斯特微笑迷人：“我早知道，越美丽的女人，越危险。”
突然之间，警铃大作。像辛德瑞拉过期的南瓜车，凌韩枝的身份失效了。丝星的猎犬比人还高，凌韩枝可不想再闻到它们的涎水味。
“明天见。”
她笑笑，单手撑着窗沿，纵身跃向百丈高空下深黑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