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的闹铃响起来的时候,刘彦正透过被热气熏得一片模糊的眼镜片在灶台前熟练地忙碌,沸水汆过的面条经由篦子滤水后装入碗中,一小撮盐和鸡精,几颗点缀的葱花,撒上半汤匙酱油,再浇上滚烫的白面汤,“啪嗒”一声,碗底碰桌面,同时,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是母亲下夜班回来了。
来不及做什么交谈,刘彦抓起书包,母女二人在玄关处擦肩而过。
“面条下好了在桌子上,冰箱里有咸菜,中午我不回家吃饭了。”
“......”没有任何回答,一身疲惫的母亲正倚在鞋柜旁脱鞋,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些失神。
母亲上夜班时,刘彦从不回家吃午饭,因为她知道母亲需要休息,需要充足的睡眠,才有精力在夜晚轰鸣着的机器旁保持清醒。
每天的上午七点到十点,是刚上完夜班的母亲补觉的时间,上午十点半到一点半赶去离家三公里外的超市做收银,超市会给一些免费的员工餐,馒头、小米粥再加几根小咸菜。下午三点去超市旁边的酒楼备菜,酒楼的员工餐是下午四点半到五点,比起超市的员工餐要丰盛许多,一锅烩的大杂菜,馒头不限量。做完这些再去服装厂上夜班,下午六点到第二天的早上六点,母亲做的是没有底薪的计件工,也只能接到些对手艺要求没那么高的活计。
日子对母女俩来说并不容易,这碗清汤面里,莫说荤腥了,连颗荷包蛋都没有,还饿着肚子,刘彦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匆匆地往学校赶,却又走不快,脚上这双穿了两年的旧帆布鞋淌过水,踩过雪,鞋底已经被磨得像纸那样薄了,十根脚趾紧紧蜷着,像裹了小脚的老太太,根本迈不了大步,又或许,拖住她脚步的,除了这双破旧的鞋子,还有看不见又沉甸甸的自尊。
正是初春,结过冻疮的双脚在高温的催化下又肿又痒,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十根脚趾只怕是肿得发光,紧赶慢赶地到了学校,额前的乱发早已被汗湿,路过每一块反光的玻璃她都不忍心瞧瞧自己,新的,宽大的校服,比自己的尺码大了三个号,像一口面袋子,脚上那双随时会粉碎的布鞋更是让她提心吊胆,狼狈,她忍不住地想,为何人生总是如此狼狈?
终结这一切的根源又在哪里呢?是可有可无的不负责任的父亲,还是冷淡却一天打三份工供自己吃喝读书的母亲,又或许是暴怒着把母女俩赶出门的姥爷,没一个能带自己脱离苦海的可能。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扇门,自己能像野比大雄一样幸运,推开它,就能把所有自己不想面对的人和事关进去就好了。
顺着种满高大梧桐树的道路往教学楼走去,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也是她脚上这双本来应该是粉色却因为刷洗了太多次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帆布鞋的曾经的主人,她的远房亲戚,她无比厌恶的,马佳佳。
拖拖沓沓的脚步,十天里有五六天都会忘记拉拉链的书包,左边口袋塞着雨伞,右边口袋塞着一个白色的保温杯,校服是合身的,时下最流行的娃娃头的边缘也被修剪得柔美圆润,她听说过,这个发型价值三十块,几乎是她和母亲一周的生活费。走近看,脚上还穿着一双那样白那样刺目的波鞋,鞋侧一对醒目的粉色钩子深深地钩痛了她的眼睛。
“呸!”看着马佳佳懒散得如同一只考拉般的背影,她忍不住狠狠在心里唾了一口,“要是我有你那般好命......”
要是自己有马佳佳那般好命,起码就不会每次都讨她穿剩下的衣服和鞋子穿了。
马佳佳的母亲和刘彦的母亲是堂姐妹,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只是早年间因为土地分配的问题交了恶便再也不来往,两堂姐妹的关系还可以,但总是带着几分疏离。
年轻时,马佳佳的母亲和刘彦的母亲几乎是不分伯仲的美丽,优秀的父系基因赐予了她们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材,深邃的眼窝,小巧精致的鼻梁,尤其是刘彦的母亲,遗传了她母系基因里的自来卷,漂亮得像好莱坞女演员秀兰邓波儿一样,简直比马佳佳的母亲还更惹眼一些。
可看男人的眼光使这对姐妹花在人生的分叉路上越走越远,从记事起,刘彦对父亲就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身材高高大大的,顶着一头金棕色的短发,穿着一件厚实的皮夹克,缀满了叮叮哐哐的装饰,看起来比这座小县城的其他男人都要时髦些,这个时髦男人的做派也很前卫,刘彦的母亲是未婚先孕,受尽了周围人的白眼和父母的辱骂,可他却不声不响地溜掉了,唯一一次回来,是回乡躲债。
马佳佳的父亲长相普通,皮肤黑黑的,除了一头茂密油亮的黑发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优点,个子也只是比自己的太太稍微高出一些,他是被马佳佳的外公在木器厂相中的,那时他是一个年轻、踏实、勤奋、好学又有一手好手艺的年轻人,马佳佳的外公借着打家具的名头把他请到自家去,又安排自己美丽的大女儿给他做午饭,朝夕相处间两个年轻人就暗生出许多情愫。
刘彦比马佳佳早出生两个月,那时节天气刚刚转冷,各家都没有多余的吃食,母亲刚生产完只吃过清水白菜汤,北方的冬天,白昼总是特别短暂而黑夜又无比的漫长,菜市场的摊位早早地撤掉了,只能拖着干涸的身体去捡拾被丢掉的烂菜叶和已经大半个都烂成黑色的苹果。最终,娘俩的命是靠刘彦心软的外婆捡回来的,她见不得自己的女儿在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受苦,然而,出月子的那天,外公一把摔碎了装着红糖小米粥的碗,那扇黑色掉漆贴着“家和万事兴”的木门,也紧紧对这娘俩关上了。
很多年以后母亲还在怀念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糖小米粥,她曾经把小小的刘彦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摇着蒲扇:“你不知道,那碗底下还藏着两颗鸡蛋,是你姥姥偷偷放的,那碗小米粥又稠又黏,放了整整三大勺红糖,一定好吃得很,只可惜......”
“只可惜你蠢得可怜,没有听外公外婆的话悄悄把我送掉,送给那对和你同一天生产想凑一对龙凤胎的小夫妻,等流言蜚语过去,寻一个踏实过日子的外乡男人嫁了,可你非要坚守自己和那个男人爱的结晶,却丝毫不知道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爱你,我也不是你们爱的结晶。”十二岁的刘彦想起那个夜晚仍在痴痴盼望着的母亲,却只能在心里冰冷地说出这段话。
刘彦没上过幼儿园,因为她是非婚生子,母亲也没有准生证,一直到六岁之前,刘彦都没有户口,也就是说,对当时的社会制度来说,刘彦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她曾经无数次的这样想过,自己要是真的不存在就好了。
第一次见马佳佳,就是在机关幼儿园的门口。那时母亲会推着一辆小推车沿街叫卖一些小零食和小玩具,下午四点半,她俩会准时出现在机关幼儿园的门口,那是下午的放学时间,用母亲的话来说,在这里上幼儿园的小孩,家里不缺钱,也舍得给孩子花钱。花花绿绿的玩具和零食惹得小朋友们驻足哭闹,为了平息孩子的情绪,家长总会掏出一两块钱来买一些东西。
马佳佳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她和她美丽的母亲从小推车前经过,谁的视线也没有在这里停留,她看起来对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刘彦却移不开眼睛,因为她看到一个和自己的母亲那样像,却打扮得如同贵妇人一般的女人。
直到刘彦的母亲认出了马佳佳的母亲,刘彦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嘴里嚼着据说是俄罗斯进口的巧克力时,参透了马佳佳对小推车丝毫不感兴趣的原因,那堆东西对马佳佳来说跟破烂没什么区别,她家里有太多太多的玩具,连她房间里的灯都是挂着彩带的,还有那只活灵活现能跑会叫的小狗,简直跟活的一模一样,刘彦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毛绒玩具,它就像一只真的小动物一样发出“汪汪”的叫声,这令刘彦感到一股从内心深处蔓延开来的失落,她像一只木偶一般,把自己粗糙的小手伸进电子狗的嘴巴里,用力一扯,狠狠地把那个发声机关扯掉了,没有片刻的犹豫,她拉开马佳佳房间的纱窗,面无表情地把那只小狗丢了出去。
这段久远又幼小的回忆竟带着如此强烈的快感,除了自此以后,刘彦再也没有穿过新衣服,由于营养不良,刘彦的身量一直比马佳佳小一两码,每年到了换季的时候,马佳佳的母亲总会送一些旧衣服到刘彦家租住的房子里。不想叫人知道自己一直在穿旧衣服的刘彦总是把校服的拉链拉得高高的,鞋子也是能涂色就涂色,不能涂色就把显眼的标志拆掉。
她一度很担心马佳佳会交到朋友,把这个秘密当做炫耀讲出去,她想:“到时候我就狠狠地打她,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马佳佳似乎一直没交到朋友,总是形单影只地出出入入,进入初中,又戴上了一副老学究模样的黑框眼镜,也掩不住两颊上红通通的青春痘,刘彦盯着在拐角处消失的身影:“显而易见,我比你漂亮,比你讨人喜欢,要是我有你那般好命......”,泄愤似的,在进入教学楼前,刘彦蹙紧眉头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