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的样貌其实和马佳佳很不相像,和总是温温吞吞做什么事情都带着一派令人厌恶的散漫的马佳佳比起来,刘彦是个更生动的女孩,她的眼睛更大,眼窝更深,皮肤像她母亲年轻时那样薄,由于轻微的营养不良,又总是带着一股菜色,校服的袖子和裤腿都一层一层地叠着,她小小的身子就在宽大的校服里荡来荡去。
她和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相处得很好,甚至同一个年级的同学也能在日复一日的擦肩而过中成为友好的点头之交,在班里,她对任何事情都很积极,老师也很喜欢她,即使不是她值日,她也总是在每一节课前都把讲台和黑板擦得干干净净,老师丢掉的粉笔头,她也仔细地收起来,同学们课间打闹时,不小心碰歪了谁的桌子板凳,撞掉了谁的课本水杯,她都帮忙捡起来放回原位。
这样的女孩,因为各项表现都过于趋近平均值,反而给人的印象没那么深刻。
有时她也会在家里的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和大多数同龄的女孩子比起来,她的脸色总是有些隐隐的发青,头发的颜色也偏黄,眉色、眼珠、唇色都是淡淡的,她知道自己有些营养不良,但她也庆幸自己没有吃那么多大鱼大肉喝那么多进口的草莓味巧克力味高乐高,不然就会像马佳佳那样营养过剩长满脸的痘痘。
鼻梁上这副细边眼镜是她拥有过最昂贵的东西,两百二十块。读小学六年级时,她发现坐在教室第三排就已经看不清楚黑板这件事时,感到很恐惧,也很无措,她不知道母亲得知自己近视需要配眼镜会是什么反应,是像往常那样暴起责骂她一顿,还是又悠悠地慨叹自己命怎么这样苦,她只好先装作若无其事,眯起眼睛,靠听、靠猜、靠蒙直到完全看不清三米以外的所有东西的那天。
母亲站在板凳上,垫着脚从衣柜的深处小心地掏出一个黑色皮质钱夹:“配一副眼镜要多少钱?”
刘彦感到紧张,又害怕又羞耻,她忍不住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眼睛,嚅嚅地,无意识地捏紧了衣角:“听我同桌说,她是在医院的眼科配的眼镜,好像......要三四百块左右......”
母亲却没有很吃惊,一副平淡的样子:“这么贵?我们可买不起三四百块的眼镜。”说着,她从扁扁的钱夹里飞快地抽出两张粉色的钞票,“喏,两百块,超过这个价钱就不要配了!没有富贵命却得了那富贵病!”
两百块的纸币小心地折了两折塞在裤子口袋里,人民医院的眼科离家很远,吃过晌午饭,刘彦就顶着大太阳往医院的方向去,手心因为高温和紧张而潮湿,每走两步,她就要用手摸一摸那两百块是否还安全地待在裤兜里,没有手表,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到医院的时候,医生们刚结束了午休开始上班。
眼科的诊室里空气冰冰凉凉的,刘彦从卫生间的水龙头上喝了两口水就被医生滴上了散瞳的药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感觉很神奇,像喝醉了酒一样,周围的一切都在发光,都在模糊地旋转,懵懵懂懂地被护士带领着走完了全部流程,刘彦被推着来到了摆放镜框的柜台前,她努力地用没力气的眼睛看价签,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护士说:“阿姨,我想要一个便宜的,最便宜的。”
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护士取了一个摸起来细细的镜框递到她手里:“这个是最便宜的了,镜框90,镜片130,一共220。”
刘彦仔细地用眼睛去辨认这副镜框的样子,粉色的,边框细细的,她很喜欢,可这价格让她为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阿姨,能再便宜点吗?我只有两百块。”
护士没说话,伸手把她手上的镜框取回来,搁回柜台里,又理了理自己的鬓角,才用一种轻飘飘的语调回答:“小朋友,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刘彦不再说话,如影随形的自卑和自尊心捂住了她的嘴巴,又推着她往医院外走,刚散过瞳的眼睛在大太阳底下根本睁不开,又酸又胀,她不自觉地开始流泪,连头也开始痛了起来,道路的样子勉强可以分辨出来,问过路人时间,她沿着大路往母亲兼职的酒楼走,她需要钱,“二十块......妈妈应该会给我吧?”这样想着,一边流着不受控制的眼泪一边朝前走去。
到了酒楼大堂,她狼狈的样子把门童吓了一跳,刘彦捏紧裤兜里的两百块钱,脸上是道道黑痕:“叔叔,我找我妈妈,她叫刘美玉。”
事实上,门童的年纪还很小,比刘彦大不了多少,他从前台柜子里拿了几张方形的纸巾递给刘彦擦脸:“小孩儿,我不认识你妈妈,你妈妈要确实在这上班的话,你从后院绕过去找她吧,这前厅刚打扫过,你不能从这过。”说着,他把刘彦引到酒楼门口,又伸手给她指了指路。
走进后院,一片热气蒸腾,院子里的几个人正处理着刚杀过的活鸡,眼睛只能看个大概,女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胶皮围裙,踩着高筒胶鞋,脸上戴着白色纱布口罩,实在分不清谁是谁,鼓起勇气,她喊了一声:“妈妈。”
女人们抬起眼睛,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死气沉沉的眼神包裹住她的每一根神经,紧张感束住她的喉咙,那瞬间她感觉自己不是一只活物,是一只刚被滚烫的热水浇过等着被塞进脱毛机的动物,她甚至想拔腿就跑。
理智仿佛伸出手般地按住了她后退的脚步,硬着头皮,她又喊了一句:“我妈妈在这儿吗?”
女人们有的低下头,继续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有的聊起天,没听到似的,只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顶着一头汗湿的头发拉下口罩问她:“你妈妈是谁?”
“刘美玉,她在这上班。”刘彦老老实实地回答。
“噢,老刘啊,她不在这儿,她在厨房,你从这个小门进去,往右一拐就能看见了!”女人的嗓门和她的身材一样粗狂,态度却很友好,刘彦下意识地认为这个阿姨是个好人,怎料下一刻她的嘴巴就撇下去,用一种轻薄的口吻窃窃道:“你妈可是个漂亮女人,当然不会像我们在这干这些脏活累活了,人家可是在屋里干活儿呢!”
背对着笑成一团的女人们,刘彦额头上的汗流进眼睛里,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她撩起T恤的下摆,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弯就看到了正在清洗西红柿的母亲,鲜红饱满的西红柿泡在水盆里,母亲把它们一个个地拾起来用手揉搓着反复清洗,刘彦不敢上前了,她只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
像有感应似的,母亲突然抬起湿淋淋的面庞朝着刘彦的方向望了过来,她确实是个漂亮女人,岁月带走了她少女时期肉嘟嘟的福相,却更凸显了她有些欧式的五官,被这样深深的一双眼睛瞧着,刘彦更紧张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仿佛身体里的水分都被挤干了:“妈妈......”
“你怎么来了?”
“配眼镜......钱不够......”
“不是跟你说了?三四百块就不配了。”母亲站起身,湿淋淋的胳膊在裤腿上使劲蹭了蹭,留下一大片潮湿的痕迹,边走边小声埋怨道,“还差多少?”
刘彦还想再努力争取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镜框90,镜片130,一共220,还差20块钱......”
母亲和她面对面站着,沉默的几秒钟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她几乎要放弃了。
一道宽厚的白色身影打破了母女二人之间尴尬的沉默:“喲,这你女儿呀?好漂亮的小姑娘喲!”
男人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头上还戴着一顶蘑菇似的厨师帽,笑眯眯地瞧着刘彦,那瞬间,她几乎感觉到这间拥挤的后厨中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磕磕巴巴地开口叫了一声“叔叔”,她尽量挺直了腰背,即使敏感、自卑、干渴和饥饿才是她当下真正的感受。
或许是察觉到母女二人的不对劲,男人又转头问刘彦的母亲:“娘俩儿这是怎么了?”
母亲没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平静地陈述道:“她去配眼镜,钱没带够,找我拿钱来了。”
男人一听,仿佛献媚似的,飞速将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掏出几张整额的票子就往刘彦的手里塞:“小姑娘近视啦?可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这钱你拿去配眼镜!别客气!”
四周探寻的目光突然变得火热了起来,刘彦整个人像被定住,并不伸手去接,她心里升腾起一股深深的厌恶,一动不动。
母亲伸手挡住男人的胳膊,从兜里掏出几张碎钱塞到刘彦的手里:“快走吧!去晚了医院该下班了!”
浑浑噩噩地,像中暑了一样,眼睛还是看不清东西,刘彦在酒楼后院的水龙头上洗了把脸,又凑近了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冰凉的地下水,总算感觉好点了。
一抬眼,院子里已经没人了,母亲轻手轻脚地追出来,从袖管里掏出一个又红又圆的大西红柿塞给她:“拿着路上吃吧!”
那天夜里,刘彦戴上那副崭新的、闪闪发光的粉色细边眼镜,对着镜子仔细地瞧,一会儿,又怕会把它戴坏了,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哈口气,用那块灰色的麂皮眼镜布擦了又擦,再安安稳稳地把它放进眼镜盒里。
那是她第一次拥有这样闪亮、昂贵的且只属于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