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水天相接处,一道闪电撕开晦暗,银蛇吐火,闷滚的雷陡然惊落。
雷电交加,风催雨急。
始料未及的答案如巨石砸下,震得林继识海层波叠浪,激荡难平。怀疑困惑连同诧异齐上心头,他一时恍惚分不清,耳边嗡杂的是轰隆隆的雷声,还是自己过快的心跳。
或许是不自觉为那冷香诱惑,先前与系统打机锋时,他越靠越近,探寻的目光在仿若石塑端坐的人身上四处流连,十分不合礼数。
此时已站到了谢云崖肩侧。
视线稍垂即是一愣,非是他为人不正经,只怪这个角度刁钻。
眼前人松散的长发被风吹到肩后,从耳际到脖子,白生生细腻腻一片。微抬的下颌至喉结处拉出一道惑人弧度,顺着脖颈再往下便可毫无阻碍地瞥见掩在衣襟下的春色。
分明同是男人的胸膛,还比自己单薄不少,为何自己会心生异样?反常即为妖,林大修不知在较什么劲,偏不挪开视线,放纵自己登徒子的行径。
此时系统话落,他得到了答案。
“因为你爱他……”回悟过来的人仓惶转头,连退两步,如避蛇蝎。
端坐好似止水的谢云崖正极力压制体内情热,目光闪烁的林继正百转千回筹谋对策,两人一坐一站皆是静默,如同困于风雨中不得不暂处一室的陌路人。
林继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真的会爱上一个人。
甚至有点想笑,他竟然还存在“爱”这种感情。
此前他就怀疑,即便找到任务目标,以自己的性情真能完成系统要求的“两情相悦”?他当真愿意将自己的生死交托给另一个人,去结那同生共死的死生道侣契?
以前的他想将天下第一剑修推上天下第一美人的位置莫非是……他再度生疑,我当真曾心悦此人?系统会不会只是被我骗了?
林大修抿唇,眼底闪过冷意,心中有了主意。
识海终归于静,匿神丹时效将尽,他打开系统商店。
下一息,谢云崖蓦然转身后撤,退到了碧波之上,头顶才歇的雷声立时又起,整片天际愈发昏暗。
“师叔且慢!弟子有事相求!”
水榭中,林继身影方显便急急出声,唯恐谢云崖又跑了。他情急之下抬手冲着心口就是一掌,将自己拍出满口鲜血,在那人身形微滞的瞬息间又是一掌。
铁面后的谢云崖眉头微蹙,手指轻动拦下林继自残的掌风,不知这本事见长的小子发什么疯。
“做什么?”他冷声问。
果然留下人的林继心中窃喜,暗自使力逼得嘴角溢出更多的血,他起手飞快地封住自身大穴,周身灵力运行凝滞。这人边吐血边道:“师叔莫走……且救弟子一命……”
他说着就要往下跪,谢云崖忍住阻拦的念头,见林继单膝跪地,煞白的脸上神情焦急不似作伪,他凝神将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林继上下一扫。
但见其眉心间属于自己的那滴血仍在,封印尚存,心中暗舒口气。
“何事?”
“弟子功法有碍,世间只得师叔可救,还请师叔垂怜——”
功法有碍?谢云崖暗忖,是当年那形似《逆神决》的诡异心法?难道还有后患?神识彻底放开,一缕灵力自其指尖飞向林继。
林继目光一凛下意识就要抵御,好在及时醒神,生忍着作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将全身命门大开,任由那缕灵力钻入腕间太渊穴。
微凉的灵力在其经脉间游走,谢云崖探查得仔细,林继也跟着凝神细察,发觉此人对自己受流转功影响的经脉运行似乎并不意外。
难道以前他也曾这般探查过自己的经脉?惊疑之下猛地想起自己同此人还有着另一层模糊不清的关系,体内那缕微凉再难忽略,小腹处陡然生出一阵酥麻热意,心跳忽地变乱。
好在谢云崖很快收回灵力,他冲着水榭的方向沉默良久,才在林继欲开口前反问道:“方如许没有传授你《浮生诀》?”
林继如实答道:“弟子结出金丹后,师父确实有意相传,只是弟子另有机缘……”
“罢了——”谢云崖打断他,从湖中拾起一支残荷断茎,在珠帘般的雨瀑中起手,他暗哑的声线中似有疲惫,“大道何止三千,你偏选了魂术……既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阻你修行。”
雨珠成墨,断茎做笔,空中一道符印落成。
林继目光灼灼盯着那处,取出“忘情水”握在手中。
系统瞒他封印之事多年,显然不想他与谢云崖再有牵扯,明摆着已是认定谢云崖不会成为任务目标。
不管其中有何缘由,自己当初要推此人为第一美人的计划应是不得行了,未免节外生枝……林继看向那孤立于天地间的白衣剑修,紧紧握住手中玉瓶,决心已定。
谢云崖远远看着林继,手掌轻推,符印朝林继飞去。
“当初我封了你的记忆,只是不想闲云阁再多死一个人,如今也无碍了……”
他说着林继听不懂的话,像是自言自语,“种种……确实是我亏欠你。”
原以为是要为自己解除封印的林继骤然觉出不对,本能要退,然而符文已至水榭上空,登时金光爆闪飞旋起来,瞬间将水榭整个笼在其中。一道道绘着繁复纹路的金光石柱轰然落下,水榭俨然成了个牢不可破的樊笼结界。
困在其中的林继发现自己竟再使不出半点灵力,骇然出声:“师叔!弟子自封灵力坦诚以待,只是想请您解除我身上的封印!并无恶意,您——”
谢云崖一闪,人就到了林继身前,两人只隔着浅浅一层水波样的结界对望。
他覆着张铁面,一动不动,像是极认真地在看自己。
脸皮厚如城墙的林继竟被看得脸上发热,喉结滑动,不自在地收了声。
谢云崖又冲他伸手,修长白皙的手指煞是惹眼,林继愣怔着,怀里的飞月令已经到了谢云崖手里。
很久没有吃闷亏的林大修简直不知要作何表情,他眼睁睁看着谢云崖好看的手指将自己的飞月令捏碎,胸中火气腾地冒出。
“不用怕,这里很安全。”碎玉般的嗓音冷而轻慢,从铁面后传出,两人离得这般近,林继自然知道这哄小孩子般的语气是谢云崖在同自己说话。
他想起上次无尽海上听到的轻笑。
这才是谢云崖真正的声音吗?
好听的仿佛猫爪在心尖轻挠的声音又说话了,带着令林继不知所措的熟稔,轻叹道:“你怎么总给我找麻烦。”
失了飞月令的火气顿消,林继怀疑这剑修根本是个擅使魅术的,要么就是鼻尖的冷香有异。他勉强稳住心神,不再看那张令自己心口闷堵的铁面,视线落在那人捏着万字结的手指上:
“师叔这是何意?林继不懂。”
谢云崖回头看了眼此前一直瞭望的远方,答非所问道:“闻祖月祖皆不可信,你且记得。”
说着丢给他一枚同飞月令看着别无二致的玉佩,嘱咐道:“待出去后,可同你师父联系。”
“约摸三日,符阵同你的封印自会解除。”
察觉这人确实没有恶意的林继终于听到想听的话,心中巨石放下,暗松口气。
好在此行的目的算是达成。
这才注意到谢云崖捏着绳结的指尖已是用力到发白,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难道他伤得很重?
林继一时有些后悔轻信系统,若是那时直接出手暗算说不定也能凭着困阵得手。也罢,若是三日后封印会解除,在这儿静观其变也无妨,他总觉得这谢云崖怪怪的。
眼前人突然有了动作,随着他抛出的芥子空间落下,整座水榭连同符阵、此间的两人一同消失在了原处。
唯湖中多出连片荷叶,一只残荷亭立其中。
林继四下打量着身处之地,他知道自己是同谢云崖一起进入了芥子空间中,只是这里甚是奇怪,雾蒙蒙一片,什么也没有。
唯有水榭外席地而坐的谢云崖。
林继看得仔细,确定这人确实有异,他坐的端正气息却乱,难道又遇到人堵截了?
他细细体会着胸口的苦涩,望着人的眸色逐渐发冷,看来这“忘情水”是非喝不可了。
还没有恢复记忆,只是稍加接触,自己的心绪已因此人一再不宁。他不再怀疑系统的话,也不敢想象若是这些年他一直受困于情字,是否还会成为世人皆诵的百岁元婴。
这很不妥。
“你准备了什么?”坐着的人突然开口。
林继惊觉此人敏锐,自己如今灵力全无,方才不经意流露的一丝恶意竟也被他察觉了。
技不如人索性闭口不答,他在谢云崖先前坐过的石凳上坐下,干脆连眼睛也闭上,眼不见心或许不会乱。
歪头瞧着这出的谢云崖蓦地笑了,林继从前怎会在自己面前使小性子,他总是乖乖的。
短促的笑声如芙蓉玉碎,林继眼睫颤动,听到谢云崖叹息般低语的声音:
“挺好的。”
四周又陷入沉寂,就在林继怀疑这人已经离开的时候,清冷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谢云崖什么时候离自己这样近了。
他忍住睁眼的冲动,听到谢云崖宽慰自己:“不管是什么,先收着吧。左右只有三日了……”
话音渐远,林继这才睁开眼转身去寻,只见得一片雪白的衣角陷入蒙蒙迷雾中。
谢云崖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