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瞬息可至的距离,谢云崖偏选择一步步走过。
数十步的时间,不知是留给谁。
林继暗暗调整呼吸,勉力稳住仿佛遭了三坛海会大神嬉闹的识海,抿着唇角,端着心如止水的模样,目不转睛将那人笼在自己视线里。
全当不知自己整颗心已叫一双走得不急不缓的赤足踩得七零八落。
谢云崖同林继擦肩而过,穿透结界走进水榭,在屏息欲将自己憋死的人身后坐下。
他嘴角扬起不为人察的浅淡笑意,笼在心头的阴云散开了些。
素手轻动,残破的石桌上立时多了套青瓷茶具,玲珑茶灶腾起火苗。
谢云崖淡声道:“坐。”
挺直的背影微僵,林继手心掐得通红,试图面色如常地转身。
就见长得足以祸国殃民的谢云崖下巴微抬,冷清清的眸子无波无澜地落在自己身上,毫不避违地直视而来。
俊脸泛红的林继怔忡:明明是他在仰视我,为何我倒有种匍匐于他脚下的但求垂怜一顾的感觉。
非但不觉得被羞辱反而莫名愉悦的林继又去掐自己掌心。
水汽忽地蒸腾,相交的视线彼此错开。
乖乖上前的林继一套泡茶动作行云流水,为人斟好茶后在对面坐下。
他已猜到自己从前定没少伺候这人,动作比脑子快,那叫一个轻车熟路。只得硬着头皮做完,暗中憋闷。
谁知落座后眼睛也不争气,没一会儿便从青瓷上移走,要看美人品茗。
他的视线跟着这人手上动作走。
谢云崖闻香品茶,姿态随意,一举一动却是分外令人赏心悦目。
左右是要喝“忘情水”的林继干脆放任自己,美成这样的第一剑修,世间有几人可得一见?
不看白不看。
黑得幽深的眸子死盯着谢云崖衣袖滑落外露的腕骨,又顺着修长手指爬上他脆弱脖颈间无声滚动的喉结缠绵稍息。
林继喉头发痒,伸手欲给自己也倒杯茶。
正放下茶盏的谢云崖眼皮微掀,仿佛可摄人心魄的浅瞳蓦地扫过来,林继猝不及防对上,心猛地一震,既而不受控地狂跳。
伸出的手呆滞在两人中间,他盯着谢云崖纤长的羽睫缓慢眨眼,忍不住吞咽。
“弄影剑法,能否演一遍与我看?”谢云崖朱唇轻启,问出一句林继摸不着头脑的话。
“嗯?”
谢云崖从腰间取出一块古朴玉佩,递与林继,似是商讨:
“这是酬礼。”
“待你从符阵中出去便可探入神识。”
谁知林继将这足够养起一个宗门的芥子空间随意置于石桌,提出别的要求:“师叔无需如此,弟子只有一个小小请求。”
“哦?”
一支小巧玉瓶被林继推至谢云崖眼前,他语速飞快,似乎生怕自己后悔:
“烦请师叔在封印解除那刻立即令我喝了这瓶中水,弟子必感念师叔恩情!”
封印都可解,这举手之劳的请求却叫谢云崖沉默了,林继从他无甚表情的脸上觉出为难,心中一沉。
果然听到谢云崖仿若自语的低声,“我恐怕做不到。”
“为何?”林继急切探身,靠得更近。
“此药与您并无妨碍,只是……可助弟子摒除杂念而已。”
见谢云崖凤目微敛,自己再看不清他眼眸流转,林继眉头蹙起,深吸口气坦诚道:“此药名为‘忘情水’,服之便可对故人——断情绝念。”
忘情水……
丝丝寒意麻上心尖,识海早如极寒之地一片冰封的谢云崖眨了眨眼,他听着林继语气决然:
“弟子如今略有小成,不想恢复记忆后反受凡尘俗念干扰修行,却也担心封印解除后难下决心……”
“如此。”
谢云崖了然点头,看来此前纠结的问题是无须问了。
林继擎等着,生怕他不肯改变主意。
忽见眉眼低垂的人唇边漾出笑意,他呼吸一滞,直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云崖抬头,眸中是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你向来很聪明。”谢云崖似是欣慰道。
眼前人展颜一笑天地为之暗色,林继恍神,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可惜。
很快便是陌路人了,不知到得那时,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眉心骤然一凉,谢云崖突然动手,寒凉柔软的指尖抵上林继眉心。
修士怎可让人如此近身,林继心中旖旎顿消,抬手欲阻。
“不是要解?”敛去笑意的人反问。
林继目露诧异,随即老实坐好,心中暗喜:这是答应了!
且封印也不用再多等一日,他原还纳闷这人为何要将自己多耽搁在此三日,种种猜测生怕有什么变故,白担心了将近两日。
悬着的心终是落定。
“闭上眼。”复又冷成冰人似的谢云崖吩咐,声音同眼神一般没有温度,一如林继望月峰前初见时。
他敛声屏气闭着眼,满脑子是《归来兮》第八重的口诀要式,恨不得在封印松动的瞬间即时突破至第八重才好。
因此并没有察觉到谢云崖在施术前,愣了片刻。
谢云崖这么由着自己看了稍许才闭上眼,他心念动,手指抽离。
林继只觉颅内骤然嗡鸣,似有什么东西自额间飞出,随即眼前便是白茫茫一片,胜如那次悬月山几十年罕见的大雪天。
迷失自我的林继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直至清晰听得耳边敲冰戛玉的一声“醒来”,他猛然睁眼。
一切如同上辈子死于蜃海之时,往事又一幕幕齐涌,此前记忆中模糊片段里多出一个曾叫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宗门广场上,他远远遥望惊为天人,竹林冷泉边,他夙愿以偿与其交颈缠绵。
原来为一个人辗转反侧失魂落魄也会这样幸福,原来憧憬谋算着两个人的往后余生是这般滋味,林继两辈子都未曾这样真心愉悦过,他陷在前尘往事中不愿抽离。
“喝吧。”
静坐着的人看过来,玉瓶浮至林继眼前,伴着谢云崖冷如寒霜的一句话:
“我不想再对你动手。”
捂住的胸口剧痛直如剖心,林继偏开头,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剧烈的情绪起伏叫他急喘不已,一时开口难言。
他赤红着一双眼抬头,眸中恨意不掩,铺天盖地,直将谢云崖逼得移开视线。
“你看着我吧谢云崖。”
林继嗓音嘶哑着低声请求,嘴角不断溢出更多的血,似是走火入魔的瞳色发红,他死死盯着谢云崖,“我不是恨你,求师叔再看看我……”
谢云崖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却是阖上了眼。
“呵……”林继生生咽下口中腥甜,忽然低笑出声,“哈哈哈……”他笑弯了腰,笑得愈发难听,连谢云崖都蹙起了眉。
“我只恨天道弄人!!”
他一把握上玉瓶紧紧攥住,手上青筋暴起,似哭似笑疯癫一般不知在质问谁:
“娘亲叫我活下去,我也只是想活下去,为什么这么难——”
说罢仰头饮尽瓶中“忘情水”。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力滑落。
林继起身走到谢云崖身前,他像个玩闹的童子般蹲下,拉过谢云崖的手,撒娇般哄道:
“谢云崖,你看看我,我已经喝了。”
他将掌心的玉瓶口朝下,示意自己喝的干净。
“嗯。”
方还冷情冷性的谢云崖现下倒是纵容,任凭他逾距,刀山火海不眨眼的剑修此时觉得林继将自己的手握得好疼,他忍不住睁开眼。
便对上林继亮若星辰的一双眼。
这人眼睛眨也不眨,嘴角血色刺眼,那么高大的人团在自己身前,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我对师叔生了爱慕之心。”
“谢云崖你知道吗?我心悦于你。”
“谢云崖你知道吗?我心悦于你……”林继的声音在谢云崖识海回荡,冰封之地骤起春风。
这是谢云崖没有宣之于口的问题,也是他近两百年听到过最动听的话。
死死攥着自己手的人还在絮叨,明明眼皮已在打架。
“谢云崖!师叔!师叔——”
察觉药效开始作用的林继陷入恐慌,他像是再次沉入海底,四面八方的海水压得他透不过气,只得呼哧呼哧急速喘息。他手上无知觉地施力,几乎将握着的手捏断。
“我又要忘记你了……”林继咬破舌尖,换的一丝清明。
胸腔似是密密麻麻布满虫洞,他这样狠心,活该体会此刻比百毒噬心还要难耐的痛楚。
鼻腔酸涩直冲颅顶,眼泪簇簇而下,林继哽咽剖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我如此自私,贪生怕死,却仍贪心不足想要你的垂怜,你的爱。”
他紧握着谢云崖的手开始发颤,强撑着无法抑制的睡意,执拗至极,定要在昏睡前得到答案:
“谢云崖,你愿意爱我吗?”
渐欲阖上的浓密眼睫复又猛地散开,昏昏沉沉的林继几乎要忘了自己胸口提着的最后一口气是为的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不要闭上眼,他就是仰断了脖子,也想多看一眼——
多看一眼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他陷入黑暗。
“啪嗒——啪嗒——”
泪珠滴落,打在仍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上。
谢云崖的眼中不再如神佛垂眸般无悲无喜。
被握住的手腕翻转,谢云崖突然发力,将已然沉睡的人拉进自己怀中。
他颤抖着垂下头,柔软微凉的唇贴上林继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