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管事急得在门口直转圈,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压低声音对裴觉道:“殿下已经几日不曾好好用膳了,再这样下去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听了管事的话,裴觉正欲再劝,书房却忽的从内打开。

    “殿下。”

    裴不澈揉了揉眉心,道:“阿檐那边如何?”

    裴觉答道:“按照您的吩咐,夫人到将军府了,且属下遣了桑宜跟着夫人,有段将军的机括暗器在,无人能近身。”

    “做得不错。”裴不澈越过他,大步朝府门方向走去:“备车。”

    裴觉小跑跟上:“殿下要去哪儿?这会儿天色已晚,您也没休息好……”

    “丞相府。”

    “属下这就去。”

    裴觉听罢,折身去马厩套马车。

    前脚刚上马车,小雨忽至,映得京城夜色更浓。裴不澈到丞相府时,雨下得大了些。

    裴觉勒停马车,从角落里取来青竹油纸伞给裴不澈遮雨。

    上了台阶,裴觉收了伞上前去扣门,雨水沿着伞面滑下来,在脚边聚成了小水洼。

    门房拉开门,见门外高耸耸站着两个男子,仔细一看是裴不澈,不敢怠慢,连忙开门相迎。

    “殿下怎么这个时辰……”门房话未说完,便被裴不澈打断。

    “宁致呢?”

    门房低眉顺眼回道:“大人在后院的水榭里。”

    裴不澈不欲多言,大步流星地往里走。门房再抬头时,他的身影早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曲水回廊间浮动着淡淡的香味,水榭四面竹帘半卷,宁致正坐在蒲团上弹箜篌。

    裴不澈静静坐到另一个蒲团上,提着案几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

    一痕月坠浮波镜,数点萍开跳雨声。

    清越的箜篌声止,周遭便只剩下雨水拍打的杂音。

    宁致起身到案几旁盘腿坐下,兴致勃勃地问他:“弹得怎么样?是不是比宫里的琴师崔相弋弹得还好些?”

    裴不澈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出一句:“呕哑嘲哳难为听。”

    宁致眼里满是受伤地看他,捂着心口道:“没品味。”

    裴不澈唇角扯出笑容,转动手中的茶杯道:“你什么时候顺走了我的明前茶?”

    宁致啜口茶,不答反问:“你猜?”

    抬眸,没有多余的废话,裴不澈道:“记得还十两明前茶给我。”

    “为了十两明前茶大半夜来兴师问罪,你有点太小气了。”宁致嗤他。

    裴不澈又不说话了。

    宁致先是一愣,见他脸色不对,随即皱眉:“你这是……怎么跟夫人没了一样?”

    “嗯。”裴不澈垂眸:“和离了。”

    “和离了……和离了?!”宁致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裴不澈:“你说什么?和离了?你疯了吗?”

    裴不澈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的暗色更深了几分。他淡淡道:“没疯。”

    “你提的?”看他的脸色,宁致心中便明白了几分,依孟红檐的脾性,和离只能是裴不澈提的。宁致站起身,来回踱步:“裴临安,你是不是又钻牛角尖了?我就知道,你有什么想不通的要和离。”

    裴不澈抬眸,扫了他一眼道:“留在我身边会害了她。”

    “我的淮陵王殿下。”宁致拔高音量:“你以为和离了能保护她,孟红檐对你有多重要,所有人心知肚明。长公主若还想害她,别说你俩和离,就算是她改嫁他人,长公主也是要害她的。”

    裴不澈的胸口不由得泛酸:“我派了桑宜暗中保护,况且将军府有殷寄真和段连贺在,比王府安全些。”

    “既是软肋,就该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宁致坐下,恨铁不成钢地望他。

    裴不澈指尖摩挲着杯沿,茶汤映出他眼底的暗色:“攥在手里让她日日提心吊胆?”

    水榭外雨势渐急,打得荷叶簌簌作响。

    宁致倾身按住他执杯的手:“你当孟红檐是什么人?她敢独自跑去治瘟疫,能与国子监的学生唇枪舌战为殷寄真争名,如今会怕这些?”

    瓷杯在案几上磕出清脆声响。裴不澈抽回手,袖口沾了茶渍洇开一片深色:“正因如此,才更不能置她于险境。若不是嫁给我,阿檐本不应该卷入这些腌臜事中,我是可以自私,但这世间只有一个孟红檐。”

    宁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和眼下明显的青黑,叹了口气,重新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临安,你瘦了。”宁致难得正经地唤了他的字:“这几日都没睡?”

    裴不澈接过茶杯:“睡不着。”

    宁致摇头:“从她嫁给你的那天起,就已经是长公主的眼中钉了,你以为和离就能让她置身事外,未免有些天真了。”

    “不在我身边,至少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来日我能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她不能。”裴不澈垂眸道:“她是皎皎天上月,而我早烂在泥里了。裴不澈为蚍蜉身,生死同罪,只愿她往后如杳霭流玉,一生无牵挂。”

    檐角垂珠,滴滴答答了一夜,到五更时分才渐渐歇了。青石板上汪着水,映出灰白天光。积水洼里飘着几片泡涨的梧桐叶,随着晨风打转。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混合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甜点味儿,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被这气息洗涤得通透。

    孟红檐站在屋子门口,长呼口气。瓦当还在滴水,一声长一声短,敲着昨夜被风雨扑灭的灯笼。

    “诶哟。”水滴打在她额前,激得孟红檐叫了声。

    “我的娘子诶,您小心点吧。”银儿忙抽出手帕擦干净额头上的水滴,忍不住抱怨道:“您这脆生生的,要是又出了问题,殿下……”

    银儿说顺嘴了,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失言,急忙噤声,小心翼翼地瞥了孟红檐一眼。

    孟红檐神色未变,只是抬手拂开银儿的手帕,微笑道:“没事的。银儿,去取我的药箱来。”

    “娘子要出诊?”银儿惊讶地问:“您身子才刚好些......”

    “平康坊的刘婆婆腿疾该复诊了。”孟红檐转身进屋,声音平静:“我既已无碍,总该做些正事。”

    银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快步去取药箱。她知道自家娘子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不多时,孟红檐提着药箱走出院门。刚转过回廊,就看见花闻瑛带着婢女过来。

    “阿檐这么早出门?”

    孟红檐驻足,道:“我想去一趟医馆。”

    花闻瑛拉着她的手往回走:“我早起做了定胜糕,这会儿还早,你吃过再走也不迟。”

    无法,银儿接过孟红檐手里的药箱,跟着往回走。

    婢女把食盒放在院子的石桌上,端出里面碟子盛的糕点,摆放在桌上。

    “我昨夜听阿真说你大病初愈,什么也吃不下,便想着给你做了糕点,你快尝尝。”

    孟红檐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糕点甜而不腻,味道确实好极了。

    殷寄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身劲装还未换下,显然是从军营直接过来的。

    “小阿檐!阿瑛!”她大步走上前,上下打量着孟红檐:“气色比昨日好多了,想我了吗?”

    孟红檐勾唇一笑,道:“将军,坐。”

    殷寄真大喇喇地坐下,见碟子里还有几块糕点,拿起就往嘴里塞:“饿死我了。昨夜刚躺下准备睡觉就被叫去了军营,还没吃一口东西。”

    花闻瑛倒完茶放到她手边,又捏着手帕给她擦汗:“你慢点吃,别噎着了。”

    待殷寄真吃完,孟红檐问道:“将军,昨日兄长来跟殿下说了什么?”

    殷寄真笑容一滞,旋即夸张地摆摆手:“能说什么,无非是些朝堂上的琐事。”

    “将军!”孟红檐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殷寄真叹口气,肩膀垮下来:“就知道瞒不过你。孟寒云觉得你在裴不澈身边不安全,想让你们和离。”

    “我就知道……”尽管已有猜测,心口还是泛着细细密密的疼。

    “他当然不同意!”看她脸色不好,殷寄真激动道:“你是没看见他那样子,眼睛红得跟什么似的,就差没跟孟寒云打起来了。最后是我提议,让你先到我府上养伤,等风波过去再说。”

    殷寄真皱眉:“小阿檐,你别这么想。裴不澈那小子虽然混账,但对你是真心的。这次你中毒,他两天两夜没合眼,差点把太医院掀了。”

    “我知道。”孟红檐撑着脸,道:“所以我更应该离开,不能给他添麻烦。正因相爱,才不能相互拖累。”

    殷寄真暗自松了口气:“你能想通便好,我还怕你跟裴不澈一样钻了牛角尖。”

    孟红檐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会的。”

    殷寄真摸了摸孟红檐的头道:“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你就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嗯?”

    孟红檐的眼眶一红,顿时闪起了泪光。

    殷寄真慌了神:“怎……怎么了?哭什么?”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随着殷寄真的声音,泪水越涌越多,成串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

    “没事的,我只是有点想家了。”

    “那我去让孟寒云来接你好不好?”殷寄真捏着衣服给她擦眼泪。

    孟红檐摇摇头,泪水却落得更凶了。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都泛了白:“不用,不是那个家,是想……”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该怎么解释是想回现代那个家。

    孟红檐穿越过来的时候,这副身体也才五岁,在这个朝代生活了十几年,孟红檐都快忘记了现代的生活,行为举止愈发像封建社会的女子,好在她比较固执,总觉得自己一定能对抗这样的思想。

    殷寄真与花闻瑛对视一眼,只道是想裴不澈,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了然。花闻瑛轻轻握住孟红檐的手,柔声道:“阿檐,想哭就哭出来吧。”

    孟红檐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我没事,真的。我该去给刘婆婆看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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