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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九)

    正说着,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定定地看了半晌,才认出眼前的人。

    “孟……孟娘子?”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疼痛。

    孟红檐连忙俯身:“我在。你感觉怎么样?”

    宁致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还……还活着。”

    他转动眼珠,看向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腿,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看来……是临安把我救出来的?”

    “嗯。”孟红檐点头,替他掖了掖被角,“我听说他和殷将军闯了诏狱,带着你从排水渠逃出来的,自己还中了一箭。”

    宁致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他与裴不澈相识多年,彼此的脾性最是清楚。那人看着温柔,骨子里比谁都执拗,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次为了救他,怕是把自己也置于险境了。

    “殿下……没事吧?”他急声问,挣扎着想坐起来,孟红檐眼疾手快的按住他。

    “他没事,正在将军府议事呢。”孟红檐道:“长公主已伏诛,陛下醒了,内阁大臣都在将军府,估计要忙到后半夜。”

    宁致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回榻上,望着头顶的横梁出神。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时盛满了疲惫与茫然。

    “孟娘子”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得像耳语:“你说……我这腿,还能站起来吗?”

    孟红檐的心猛地一揪。

    她见过太多因伤致残的人,知道断腿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尤其对宁致这样曾胸怀天下的人来说,不能站立或许比死更难受。

    他放在被外的手冰凉消瘦,指节却依旧分明。

    她道:“我会想办法的,就算治不好,我们也能做轮椅,你照样能看卷宗,能写策论,照样能……”

    “照样能什么?”宁致打断她,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照样能看着别人骑马驰骋,看着临安征战沙场,而我只能困在方寸之地,做个无用的废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还有些许难以掩饰的绝望。

    孟红檐看着他这副模样,宁致那性子落到刘琨手里,只会被人往死里折腾。他们都以为宁致最在意的是性命,但忘了这人最在意的,从来都是那份为国为民的抱负。

    “宁大人,”孟红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厉色:“你忘了当年在春瓯书院,你说过什么吗?你说‘天下事,从来不是只有骑马打仗一条路’。现在不过是断了条腿,你就要自暴自弃了?”

    宁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听我哥告诉我,陛下曾握着你的手说,‘衍之啊,这朝堂需要能上马击狂胡的将军,更需要能下马草军书的文臣’。”孟红檐继续说,字字清晰:“你以为陛下留你在中枢,是看中你读书厉害吗?是看中你那颗七窍玲珑心,能在错综复杂的朝局里,为大邺找到一条生路。”

    她的声音渐渐放缓,温软道:“你的腿断了,但你的脑子还在,你的心还在。只要这两样还在,你就不是废人。”

    宁致的眼眶慢慢红了,有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

    他嗯了一声,又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累了。孟红檐扶着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你再睡会儿,我就在这儿守着。”

    宁致闭上眼睛,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夜色像浸透了墨的宣纸,缓缓铺展在淮陵王府的飞檐翘角上。风揉得西院的烛火忽明忽暗,孟红檐坐在榻边,借着微光数着宁致平稳的呼吸。

    银儿已经来劝过三回了,说她眼下青黑,再熬下去身子该扛不住。

    “娘子,您就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呢。”银儿端来一碗热参汤,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宁大人刚喝了药睡沉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孟红檐接过参汤,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但是驱不散骨子里的乏。

    “我再坐会儿。”她小口啜着参汤,声音里是挥不去的疲惫:“等他烧彻底退了再说。”

    银儿只能在旁边的小几上铺开被褥,又找了床厚毯子盖在上面:“那您靠这儿眯会儿,我守着药炉,过半个时辰再给宁大人换药。”

    孟红檐没推辞,连日来的紧绷在终于松了弦。她靠在软榻上,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坠入一片刺骨的寒潭。

    眼前是太极殿的广场,满地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裴不澈穿着那身染血的玄甲,背对着她站在丹陛上,手里的长刀插在青石板里,刀柄还在微微震颤。她拼命想跑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支冷箭从暗处飞来,精准地穿透他的后心。

    “裴不澈!”她撕心裂肺地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他缓缓转过身,嘴角溢着黑血,玄色的铠甲被血浸透。他看着她,想笑,却只吐出更多的血沫,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的眼睛,一点点失去神采。

    “阿檐……”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血的温热落在她耳边。

    孟红檐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醒不过来。

    “淮陵王镇军大将军裴不澈为臣不忠,数罪并罚,其罪当诛。即日起罢黜镇军大将军一职,贬为庶民,赐凌迟处死——”

    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传进孟红檐的耳朵。

    她循声望去。只见裴不澈双眸紧闭,脸上已无血色。鲜血从他身上一颗一颗滴下来,砸在地上,在高台之上汇成一滩又一滩刺眼的红。

    “裴不澈……裴临安!你看看我!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孟红檐啊!”

    似是听见了孟红檐在叫他,裴不澈虚弱费力地睁开双眼,扯出一抹无力的微笑。

    “走,”他说。

    一刀、两刀、三刀……每一刀都落在他身上,每一刀都带出殷红的鲜血。

    “救他……有没有人可以救他……他没有为臣不忠!没有祸乱朝政!没有通敌卖国!他是守护你们安宁多年的镇军大将军啊!你们都忘了吗?!”

    孟红檐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中衣。

    烛火还在跳,药炉里的药还在咕嘟冒泡,宁致的呼吸依旧平稳——原来只是场梦。

    可那蚀骨的恐惧还攥着她的心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想去摸桌上的水,指尖抖得厉害。刚碰到茶杯,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不澈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他换下了那身染血的铠甲,穿着件月白的长袍,发间还沾着些微的风尘。看见孟红檐赤着脚站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他心头一紧,快步走上前。

    “怎么了?”他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汗“”“是不是做噩梦了?”

    孟红檐没说话,只是扑进他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她把脸埋在他颈窝,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那是活生生的气息,不是梦里那冰冷的血腥。

    “我梦见你死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未散的惊惧:“梦见你被箭射中了,就在太极殿的丹陛上……”

    裴不澈的身体僵了僵,随即用更紧的力道抱住她。他能感受到怀里人在微微发抖,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后怕。

    白日里她总是镇定的,面对长公主和承明帝时从容不迫,替人治病的手稳如磐石,可此刻也不过是个会害怕失去的寻常女子。

    “别怕。”他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极柔,像哄孩子似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摸摸,心跳得很稳。”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着她的掌心,真实得让人心安。

    孟红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你怎么才回来……”她哽咽着:“我等了你好久。”

    “处理些事耽搁了。”裴不澈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解释道:“内阁的老臣们吵了半宿,一会儿说要严惩长公主余党,一会儿说要大赦天下稳定人心,好不容易才定了章程。陛下又留我多说了几句,回来就晚了。”

    他牵着她走到软榻边,让她坐下,自己则蹲下身,拿起旁边的棉袜,小心翼翼地套在她冰凉的脚上。

    “宁致怎么样了?”他抬头问,目光扫过床上的身影。

    “烧退了些,刚换过药,睡沉了。”孟红檐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些哑:“就是醒来时情绪不太好,总说自己成了废人。”

    裴不澈的动作顿了顿。他太了解宁致了,断腿的打击对他来说,或许比诏狱里的酷刑更难熬。

    “等他好些了,我来劝他。”裴不澈替她系好袜带,站起身道:“宁衍之从来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

    孟红檐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往他胳膊上摸:“你白天受伤的地方怎么样了?换药了吗?”

    他左臂的箭伤还在渗血,后背还有白天留下的刀伤,她匆忙间只来得及简单包扎,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早换过了。”裴不澈笑着按住她的手:“叶烬带了军中最好的金疮药,桑宜那小子盯着我换的,放心吧。”

    他掀开里衣给她看,先前的鞭伤已经结痂,边缘泛着健康的粉色,后背的刀伤也用干净的绷带缠好,没有渗血的痕迹。孟红檐这才松了口气,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结痂的箭伤,眼眶又有些发热。

    “以后不许再这么冒险了。”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后怕,“劫诏狱也好,闯皇宫也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知道。”裴不澈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以后不会了。”

    他的眼底映着烛火,孟红檐看着他,点了点头,心里的惊惧渐渐被这温柔的目光抚平。

    “银儿在隔壁铺了床褥,你去睡吧。”她推了推他:“你忙了一天,肯定累坏了。”

    裴不澈抱着她起身,俯身吹灭了桌上的烛火。窗外的月光趁机涌进来,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织成一片朦胧的银网。

    他走到床褥旁,先将怀里的人放在床上,又伸手把孟红檐揽进怀里。

    “一起睡。”裴不澈抱着她,在她耳边道:“你刚做了噩梦,我陪着你。”

    孟红檐往他怀里缩了缩。他身上的温度很暖,驱散了她骨子里的寒意,也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和梦里那濒死的微弱截然不同。

    孟红檐开口:“裴不澈。”

    “嗯?怎么了?”

    “你说……我们以后会好好的吧?”她问,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这几日的腥风血雨如同一场漫长的劫难,让她害怕眼前的平静只是转瞬即逝的幻影。长公主伏诛了,陛下醒了,叛乱平了,可花闻瑛永远留在了太极殿的丹陛上,宁致的腿能不能好还是未知数,这京城的每一块砖头上,都浸着洗不净的血。

    就连刚才的梦,都在提醒她这段历史的结局。

    裴不澈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坚定:“会的。”

    “裴临安,我们一定要去北境好不好?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要去北境,永远也不回来。”

    孟红檐觉得,似乎只要远离这个地方,就能逃过历史的规则。

    他像是在对她保证,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等陛下稳住朝局,我们就去北境。那里的天很蓝,草能长到马蹄高,冬天的雪能没过膝盖。我带你去看雁门关的落日,去喝牧民酿的奶酒,去……”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北境的模样,那些他早已在心里描摹过千百遍的景象,带着草原的风与雪,一点点驱散了孟红檐心头的阴霾。她听着听着,眼皮渐渐沉了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

    裴不澈感觉到怀里人不再发抖,知道她睡着了,便停下了话头。他借着月光看着她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尖还泛着红。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这些日子,她在静心苑独自面对长公主的步步紧逼,还要想法子给陛下解毒,心里定然是怕极了,却从来没在他面前露过半分。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药炉里的药渣沉淀下来,散着淡淡的苦味。月亮靠着桫椤树,牛郎织女靠天河……

    裴不澈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怀里的人。他就这么抱着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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