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楼兰暑头极盛,明溪从北齐带来的那几株牡丹虽是将谢未谢,却也丝毫不见前段时日那般娇艳。
明溪忍着腹中剧痛,强撑着站稳,“凌芜,平日里我全当你小打小闹,不甚放在心上,可你今日属实过分!”
“你若此时退下,把解药给我,我便不追究你的不轨之心,最后一次。”她皱着的眉眼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对面女子娇俏一笑,随手抚上案几上的古琴,状似无意地拨弄着紧绷的琴弦,“我的好姐姐,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放手吗?为了你这才女之名就是嫁到了异国也丝毫不敢松懈啊,日日练琴习笔墨绘丹青,倒是端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其实我也想不清楚。”她装做不解,“这样好的你,陛下倒是不肯多留几日呢。”
沈明溪浑身一震,本就不稳的身体差点向后倒去。
凌芜接着说,“若是妾身定不会让姐姐这般急急地赴了黄泉,那双拨得高雅乐的手我楼兰的百姓还没见过,官窑里像姐姐这样容貌出众还曲艺精通的妓子倒是不少,可是他们男人反而更喜欢你这样就算沦落窑子里还要装一副清高样的女子,让你匍匐身下,才会满足他们的征服欲。”
明溪气急了,心里陡然升出一股绝望,凌芜字字句句都让她感受到无比的羞愤。
凌芜看着跌坐在地的女子,眼底鄙夷,一旁的侍女得到示意后用匕首割断了一根琴弦,弦断争鸣,仿若哀乐。
那是明溪最爱的一把琴,清泪滑过脸颊,她恨自己识人不清落到如此地步!
凌芜抓住琴弦,慢吞吞地走到明溪身后,从前世人只道沈贵妃端方淑雅,却不知她凌芜,此刻她站着,沈贵妃跪着,快感让她不想急匆匆地结束这一刻。凌芜微微弯腰靠近明溪耳畔,“沈明溪,我知晓你此刻必定如同万蚁噬身般疼痛难忍,若非不是陛下让我在酉时前务必解决你,我是一定要看着你,活活疼死才好。”她快意地笑了起来,然后,用手中弦紧紧勒住了明溪的细颈!
颈间传来刺痛,明溪的双手徒劳地攀上脖子,那双软底珍珠绣鞋拼了命地往前蹬踢。
窒息感令她眼前模糊,喉咙只能嗬嗬地倒抽气。
恍惚间,泪水越积越多,好像看到了家乡的秋水河。
从前她偶尔听见北齐的百姓说,沈小姐这样的高门贵女,乖巧懂事,蕙质兰心,将来必定是嫁如意郎君,享享清福。殊不知,自以为琴瑟和鸣,枕边人却是个龌龊不堪的道貌岸然之徒!为了利益杀妻夺命!
她的‘享福路’走到了绝路。
凌芜狠狠踢了一脚已经咽气的人,明溪的身子颓然向前倒去。
余光瞥见案几上未干的纸墨,上面题了几句整齐的诗文小楷,凌芜的手慢慢收紧,冷哼一声,“黄泉路上太孤单,就让这些笔墨同你作伴去。”
手中的一沓宣纸从空中飘落,掩盖地上人的身貌。
凌芜走了,一把火烧了那座偏宫,火光中隐隐约约看得,纸上的整齐诗文扭曲,跳动,展示着与彼此的相同,字字句句是贞规女戒。
......
沈明溪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床头静静地燃着一支檀香,少女抬眼,刚才的种种就好像是安眠时的一场梦。
可她知道那不是梦。
床边趴着一个少女,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以及不知何时盖在她背上的松软锦被一角。
察觉到动静,绫罗缓缓转醒,她揉了揉眼睛,“小姐,你醒了呀。”
绫罗?她为什么在这里?明溪倏地坐了起来。
绫罗自小在沈府长大,是自己的贴身丫鬟,两人亲密无间,只是在她嫁去楼兰后,至死都没能再相见。
明溪摸了摸脸,感受着手心温暖的体温。
绫罗的脸上还带着稚嫩,此刻懵懵的,明溪临死之前,最想回到的地方就是沈府,想最后见一见家人和绫罗,此刻绫罗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反而愣住了,嘴里一阵一阵地泛酸。
绫罗看着明溪好似欲哭的架势,着急地坐到自家小姐身边,“怎么了小姐,又做噩梦了?”
看着绫罗关切的神情,她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今何年岁,哪里还是做了噩梦便会哭的小姑娘?
“我没事。”话毕,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是不属于自己的青涩。
心底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她拍了拍绫罗的小臂,“绫罗,拿面铜镜来!”
绫罗不知小姐是何意思,却还是将妆奁前的铜镜拿了过来。
明溪手里端着镜子,镜中少女杏眼明眸,在楼兰时,因为种种原因,曾经那双明亮的眸子早已黯淡,这双眼睛不属于沈贵妃,眉眼间的熟悉无不昭示着,这是旧时的沈明溪。
明溪声音暗哑,铜镜后的五指颤了一下,“......绫罗,此时,是哪一年?”
“小姐一觉睡糊涂了?今年是明盛三十五年——”
明盛三十五年,彼时的自己还是十四岁的闺阁千金,而非异国宫妃。
一滴泪终是砸在了镜面中。
尽管难以令人相信,但事实如此,她沈明溪,重生了。
绫罗只以为小姐是心情不好,怕还是在因为要突然出城的事儿烦心,便宽慰道,“小姐莫要再抹眼泪了,绫罗知晓那扬州的情况,倒还算民风淳朴,苦是苦了点儿,想着点家里过不了一段时间也便回来了,再者,若小姐实在不想去,再去求求老爷夫人便是了。”
明溪摇了摇头,将眼角最后一滴泪拭干净,“我去。”
从前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整日只知道读书习字的娇小姐,一时被赵彦之的假意蒙蔽了双眼,最后落个身死异乡的结局。此时来看其实有不少疑点,为何楼兰太子会在自己出郊外游玩的那天意外负伤,还偏偏倒在了自己的马车前?她当时只道是做件善事,便把赵彦之安置在了城外的一处木屋里,足足一月有余,她都没有察觉,身为皇亲贵胄,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找他?多多少少有些刻意了,就好像是场精心设计的局,自己就是被这陷阱窥伺已久的猎物。
倘若自己当时能够明智些,也许就能早早抽身。
如此精心谋划,赵彦之对于北齐江山的觊觎恐不是一两日了。
那时母亲父亲担心自己整日沉湎诗书,看似不是个招惹事情的安静性子,但大好年纪实在不该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于是花费大把精力和时间寻到了隐居在扬州的师父,向自己提议不如去扬州待段时间,学习武艺好傍身,也见识见识淮州风光。只可惜那时自己对习武毫无兴趣,还因此与父母亲大吵了一架。
此时想想,何不是一个好机会?
淮州是鱼龙混杂之地,常年有各种异国商队行走其间,与其一定要等到之后赵彦之故意接近自己,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先行一步打探消息。
绫罗惊讶于小姐怎么睡了一觉醒来就突然想通了,但总归是个好事,“小姐,我陪你一起去。”
明溪罕见地犹豫了一下,绫罗踌躇满志,但该说的话总要说。
“绫罗,此行未必像你想的那般简单,我也许要做一些事情,如果它凶险万分,我不想你涉险其中。”
绫罗自小便陪在自己身边,早已成了家人,她不愿意家人陪着自己犯险,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这般话。
绫罗霎时便不懂了,“小姐这是何意?莫不是嫌了奴婢?奴婢不知淮州有何凶险,况且就算小姐要做的事凶险万分,奴婢也要一同去!”
明溪有些嗔怪,“怎么又开始自称奴婢了?我不是不让你这样说吗。”
绫罗眼眶有些红,“我不管,小姐要去哪里也要带上我,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陪着小姐。”
她本无意如此,可绫罗这姑娘性子执拗,做出的决定怕是劝不回去。
她只能拍拍绫罗的手安抚着,“好啦好啦,去就是,你这丫头不答应就撒泼。”
明溪眸色平静,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清浅笑意。
眼前又浮现出身死之际的景象,浑身的剧痛和排山倒海的恐惧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凌芜,赵彦之,你们不妨也尝尝被人设计的滋味?
小姐爱笑,却常是不达眼底的笑,绫罗以前大多能看出那不过是为了应付,此时她却有点看不明白。
分明是同一个人,可是总感觉小姐醒来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晴日艳阳,天空如碧水般湛蓝,几只鸟群立在窗外的树枝上,时不时探出头清脆地叫一声,微风从窗子钻进,明溪的鬓发被掀起弧度,笑意不减。
上辈子的才情虚名听腻了,总要换个活法,看一看,那些不允女子所接受,不许女子学习的东西教法,背后究竟是什么。
今日起,她要踏出亲手为自己锻造的牢笼枷锁,笼中雀一旦冲破束缚,必定要看看那九天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