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色的晴天3

    雨天和晴天的边界。没错,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海市蜃楼这个现象;不明白为什么万里无云的晴天下道路看起来是湿的。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个知识告诉她。已经是高中生的我,如今可以解释海市蜃楼发生的原理了。然而,我无法如愿。我的身体仿佛被紧紧捆住,僵直而无法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怎么了?哥哥怎么站着不动。你不走的话,人家就要先走啰。」

    华伶转身背向我,奔跑离去。

    我想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激烈地喘着气。「等等我」、「不要走」——无法说出口的话语在体内互相挤压,压迫着我的胸口。我感到好似身体被灼烧的焦躁感,甚至想省下呼吸的时间,头脑变得昏昏沉沉。

    过不久,华伶的身影便消失于摇曳的暑气中。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中断的蝉鸣顿时响起,充斥于耳。挂在睫毛上的汗珠流入眼睛,使我紧紧闭上双眸。

    接着,我一路跑回家。

    我抵达家门后,从书包取出钥匙开门。或许是因为阳光刺眼的关系,感觉屋内格外地昏暗。我在自己的房间换上t恤和短裤,然后前往厨房。喝下冰凉麦茶并歇了一会儿后,我移动到和式客厅。近四坪的空间里,榻榻米已经完全变色,壁龛挂着绘有山景的卷轴。我望向门廊的大窗户,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昏暗的家中,窗外看起来一片纯白,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于铺放在房间角落的坐垫上正座,眼前是华伶的佛坛。

    华伶是小我两岁的妹妹,五年前从树上摔落而亡。

    事情发生在如今这般湿热的夏天。我和华伶拿着捕虫网和虫笼,前往附近的树林。到了黄昏时分,我们仍然没有抓到作为目标的独角仙。我们并不是非常想要,只是因为两人齐声跟母亲说过「等着瞧,我们会抓只大的回来」,所以固执地拼命捕捉。因此,当我们偶然发现攀在树上的独角仙和锹形虫时,顿时感到欢天喜地,无论如何都想抓到它们。

    「那么华伶队员,现在有一个问题。」

    我开玩笑地说道。华伶也配合我,玩闹似的敬礼。

    「是的,什么问题呢?哥哥。」

    「网子不够长。」

    「什么!那事态可真严峻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居然知道这么难的词汇。」

    「看电视学的啊。」

    华伶这么说着,淘气一笑。我也露出微笑,回答道:「这样啊。」

    独角仙和锹形虫都在相当高的位置,要抓住它们势必得爬树。然而,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没有树枝,实在是无法一个人攀登而上。

    「这个高度看来,即使跳起来也够不着。怎么办呢?」

    「哥哥,既然如此,当然只能爬树了。」

    「爬不上去啦。附近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的树枝……」

    「不行哦,要多动脑筋才行。」

    「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哥哥把人家扛起来就好啰,那样人家就能碰到那根树枝了吧?」

    华伶所指的树枝,距离地面约有近两公尺的高度。

    「……不会很危险吗?」

    「不会、不会。况且,人家很会爬树啊。」

    「可是……」

    「不快点行动,它们可就要逃走了哦?」

    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就再也无法抓到了。这么一想便觉得非常可惜,于是我决定采用华伶的建议。

    「好吧,不过你要小心哦。」

    「好啦、好啦。那哥哥,借人家踩在你的肩膀上喔。」

    我蹲下身,华伶则脱下那双她喜爱不已、变得破破烂烂的红色凉鞋,将脚踩在我的肩膀上。我「嘿咻」一声站了起来,她随即轻巧地跳上树枝,开始爬树。那模样真像猴子,但是这样说太失礼了,我并没有说出口。不过她的身手灵活,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脚滑,所以我将视线移开,往下看。

    ——我这样大概就是最后的分歧点。那时候,我应该坚持看好华伶。

    事情发生在转眼之间。我忽然听到树枝发出「啪嚓啪嚓啪嚓!」的折断声,立刻往上看。

    「啊!」

    当我抬起头时,为时已晚。华伶似乎身体往后一倒,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冲撞地面。

    这实在太过突然,我只能呆立原地。经过不知五秒还是十秒,我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呼喊华伶,然而一切都迟了。明明没有流出一滴血,华伶已经没有呼吸。

    接下来的事我不太记得。总之我非常害怕,害怕得逃离那里。然后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受到附近的人保护。我再次意识到华伶的死讯,已经是隔天的事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华伶似乎是当场毙命。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时我强行阻止华伶的话;告诉她时间太晚,我们该回家的话;甚至一开始就不要去捉虫的话……

    华伶一定还会活着吧。

    「……」

    我上好香,敲响钟,脑中不断书写着寄不出去的悔过书。

    在脚麻之前,我站起身并前往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加入一杯米到内锅,打开自来水洗米。换水次数是五次,因为我常忘记次数,所以总是用洗几次米就用多少只手指的方式来记忆。第一次的话是食指;第二次是食指和中指;第三次是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依次类推。洗完后,我将内锅放入煮饭锅,按下快速炊饭的按钮。

    接着我要做德国马铃薯。我从冰箱取出材料,将那些食材切好、翻炒。自从华伶死后,我便代替因此失踪的母亲煮晚餐。因为父亲不会厨艺,一直吃外食或买便当也不好,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有我接手。

    德国马铃薯完成后,我把父亲的份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随即一个人开始用餐。我一边吃,一边看着当红综艺节目,时而欢笑,时而自言自语。七点的节目大多很好看,不过吃完饭、关掉电视后,马上就会忘记方才看过的内容。

    我把餐具浸泡在水里,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胸口,或是听音乐。或是看漫画来消磨时间。没过多久,眼皮渐渐沉重,我开始打起瞌睡。尽管心想必须烧洗澡水,但实在难以抵挡睡意,于是我完全闭上了双眼。

    咚!啪哩!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我。

    我不认为那是小偷。即使刚起床,我也想象得到是谁做了什么事。所以我不出房门,再度闭上双眼。

    「熏!给我过来!」

    啊啊。可恶。

    我从床上坐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才前往客厅。

    从区公所下班回家的父亲正在客厅里。他满脸通红,看来喝了很多酒。衣服也没换,仍旧穿着衬衫和西装裤坐在座垫上,仰着头大口喝水。父亲的脸颊消瘦,凌乱的头发中可以看见反射光芒的白发。我心想,爸爸老了啊。人到了五十岁,大概都是这样啊吧。

    喝完水后,父亲把杯子猛力往桌子上一放。哐地一声,力道之大好似差点将杯子打破。

    「洗澡。」

    父亲不看我一眼,只是注视着电视说道。电视电源并没有开启,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对不起,我马上去烧水。」

    我前往浴室。就在此时,光裸的脚似乎踩扁了某个东西,令我背脊一阵发凉。我小心翼翼地移开脚,赫然发现那个东西是马铃薯。我做的德国马铃薯散落在榻榻米上,墙壁也附着一些。恐怕是被整盘砸在墙上吧,我附近的地上还有剩下一半的盘子。

    「喂!你杵在那里做什么,有话想说就直说啊!」

    对于父亲的怒骂,我只是回答一句「没什么」,便前往浴室。

    我真的没什么话想说。不管是只为了烧洗澡水就把我叫来,还是把我做的德国马铃薯砸在墙上,甚至打破盘子,这些事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父亲几乎同时失去华伶和母亲,我觉得他十分可怜;对于指望父亲能继续扮演好父亲的角色,我也已经放弃;明明就在事发现场,却无法阻止华伶死亡,则让我心怀愧疚。怜悯、灰心和罪恶感,我的心大部分都被这三种感情占据,丝毫没有愤怒所能介入的余地。

    父亲原本是个温和敦厚的人,但是自从华伶死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地,精神非常不安定。他有时会像刚才那样对物品发泄怒气,有时又会变得异常温柔。起初,我的心情还会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而欢喜悲伤,并且摸索着身为儿子所该采取的最适当行动。然而,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我选择作罢。

    「死的人是你的话就好了。」

    那是在国中二年级的一个冬天夜晚。喝得烂醉回家的父亲,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冷」般,自然地说出这句话。坦白而言,我隐约觉得父亲会那样想也很正常,所以令人意外地冷静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完全不感到悲伤,不过我的活力就像被拔掉塞子的水缸,流失得一点都不剩。既不再为了讨父亲欢心而努力,也不再生气得想反抗他蛮横无理的言行。与此同时,我深切感受到,父亲已经不把我当成儿子看待了。

    我是母亲外遇所生的孩子。

    在我八岁的时候,这件事才曝光。关于这件事,我所知不多。尽管当时年幼,我仍明白母亲的外遇是禁忌,因此我不去碰触,对此也不感兴趣。因为母亲确实爱着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当时也对我很好,所以我在观念上理解到,过去的出轨只是一种谁都会犯的小错。我想华伶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我们塔野家就是像这样彼此保持着微妙距离,建立起理想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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