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理想的家庭因为华伶的死亡,毁坏殆尽。现在的塔野家,没有任何称得上家庭和乐的要素。
我忽然想到,要是如父亲所说死的人是我,现在会如何呢?
答案不用想也知道。
我转开莲蓬头的开关,冲洗踩到马铃薯的那只脚。顺便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在浴缸装满水后,转开加热器的开关。
不把德国马铃薯和破盘子收拾干净,可能又会挨骂。于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客厅。只见父亲躺在榻榻米上,张大着嘴,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先前不悦的样子。那副傻相甚至让人想笑。
「哈哈,还好我们长得不像。」
现在重要的是打扫。得趁父亲睡觉的期间,快点清理完毕。
我把破碎的盘子和德国马铃薯的残骸全部扫起来。马铃薯似乎有微波过,摸起来还是温的。到底是怎样的心境变化,让他选择不吃而是全部砸到墙上呢?我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收拾完毕,我回到浴室。确认浴缸的水是温热的后,把加热器的火关掉。如果有热水器的话,这一切只要按一个钮就能搞定,无奈我们家很老旧,所以也没办法。
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到了即将变成明天的时刻。若是平常的话,这时候我应该要为了明天而养精蓄锐,准备上床睡觉了。然而,或许是因为今天打瞌睡时睡饱了,我没有一点睡意,不禁心想干脆熬夜吧。
在玄关换上运动鞋,我悄悄走到外面。
我决定去散步。
出家门后大约经过三十分钟,我如今正走在铁轨上。
我在夜晚散步的次数算是相当频繁,不过今晚是第一次在铁轨上漫步。我想起看过的电影或小说里有这样的一幕,于是试着模仿。尝试过后,感觉相当不错。
该怎么说呢?堂而皇之地做出平常不能做的事,让人感受到一种禁忌的乐趣。我像是走平衡木似地保持着平衡走在轨道上;或是假装自己是电车,通过无人车站。做着这些事,令我的胸中感到雀跃无比。踩在铺设于地面的石头上时所发出的沙沙声响,也令我相当喜欢。声音有点大是缺点,不过这个时间带不会有人外出,所以我并没有多么在意。
这一带几乎没有路灯,但是因为月光明亮,即使是夜晚也并非一片漆黑。特别是像今天这样晴朗无云的晚上。甚至明亮得有如白昼。
记得我第一次看见流星,也是在如此明亮的夜晚。为了观测出英仙座流星雨,我和华伶一起坐在门廊,眺望着天空。我看见流星三次,华伶却频频打瞌睡,每次都会漏看。最后她一次也没有看见,就这样睡着了。隔天早上,华伶露出悔恨得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只好安慰她下次还有机会。然而,她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据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变成星星的话,她应该就能每天观赏流星了吧。我心想: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持续走了一个小时,我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走到尽头。
前方是一条隧道。
那是平时上学时搭乘的电车会通过的隧道。尽管是熟悉的隧道,但我当然没有深夜一个人进入隧道的勇气。
回去吧。我这么想着,掉转脚步。就在此刻,我发觉某件事。
铁路旁的长草堆中,隐约可见木制的扶手。我拨草一看,发现通往海边的向下阶梯。楼梯延伸的方向,处于从电车座位不易看见的角度,或许是为了维修而建造的吧。话虽如此,我并没有看见标示禁止进入的广告牌或绳索。
基于纯粹的好奇心,我心想:走下楼梯看看吧。于是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走下一个阶梯。这段楼梯并不长。我一边挥去落在脸上的蜘蛛网,一边拾级而下后,来到一处寸草不生、有如误入晴空乱流的空地。
而这里有一条隧道。
「这里也有……?」
那是一条大约三公尺高的小隧道,由石材建造,上面长满青苔。我走到正面也看不见隧道的出口,长度深不可测。
如果这条隧道位于更容易被人发现之处,大概会被认定为灵异地点吧。那氛围一看就像是闹鬼的地方。
正常人肯定不会进入,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怕而回头。
我本来应该也是如此……如果没有想起今天早上的事的话。
『你知道浦岛隧道吗?』
我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呢。
那只是都市传说。不管怎么样,能得到任何想要事物的隧道什么的,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再说,只是偶然发现自己不曾知道的隧道,就马上把它与都市传说联想在一起,这也太直观了。都已经十七岁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真蠢。
回去吧。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当作没看见这条隧道吧。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跑到这种地方来了。我一边自嘲,一边走上楼梯。
却在踏上最后一阶时,停下脚步。
假如……这只是一个假设。
假如真的有浦岛隧道这种东西,进入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的话。
——是不是也能让华伶起死回生呢?
我用手机的光照亮前路,进入隧道。
稍微看一下就好。只要稍微往里走上一段路,什么都没有的话我就立刻回来。
为了避免跌倒或者踩到奇怪的东西,我缓慢地前进着。隧道内有着浓重的土壤气味,我本来抱着会看到一、两具动物残骸的心理准备,但至今连一片落叶都没看见,看样子也没有长青苔。与受到风吹雨打的外观不同,隧道里面意外地干净。只不过,仿佛舔舐全身的湿热暖风不断吹来,让人感到格外不舒服,再加上隧道狭窄,感觉就像在巨蛇体内行走一般。
如果现在灯光消失,我可能会吓得腿软。我担心手机电量不够,往画面上一看,残余电量只剩10%。这电量实在令人不安。
就在我心想差不多该回头的时候,发现隧道前方透出柔和的光源。那应该是出口吧。什么嘛,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啊——尽管有点扫兴,我仍是加快脚步往光源走去,只见光源愈来愈大……
那并非出口。
「这是……什么啊……」
眼前出现一座令人联想到人骨的白色鸟居,仿佛数百年前就已建造于此,等待他人到访。鸟居不止一座。往深处望去,可以看见其如千本鸟居一般,连绵不绝地一路延伸至隧道内。
柔和的光源,其实是从隧道墙壁往天花板斜向延伸的火炬。火炬装设于鸟居与鸟居之间,朝着隧道深处等间隔排列。前端的火几乎没有摇曳,仅是透着朦胧火光地燃烧着。
我深切感受到一种不能轻易踏入的神圣感,那种感觉已经超过宗教或仪式的范畴。
我不知道、也未曾听说过这种地方。我想确认自己在何方,手机却显示在收讯范围外。在香崎,收不到讯号并不稀奇。然而,这件事放在眼下的状况,却令人感到非常诡异。恐惧的情感涌现心头。
果然还是回去吧。这里感觉不太寻常。
我正想着从原路折返之际,意识忽然被隧道深处所吸引。
「……那是什么?」
鸟居的那一头,有一个红色小物品落在地上。因为光线昏暗,从这里根本看不清楚。
我下定决心,确认那是什么东西后一定要折返。于是我谨慎地穿越前方的鸟居,靠近那个物品。
那是……凉鞋吧。使用已久的红色凉鞋,尺寸相当小,是给儿童穿的。
我蹲下身,战战兢兢地拿起凉鞋,仔细地观察。
接着,我吃惊得屏住呼吸。
『华伶』。
凉鞋的侧面留有这两字,而且是华伶的字迹。
骗人的吧。
这双凉鞋华伶穿的凉鞋,不会有错。我至今都还记得华伶曾问我好不好看;而且上面的笔迹也很相似,因为华伶的「怜」字有她独特的写法。可是,为什么华伶的凉鞋会落在这种地方?
最后看到这双凉鞋,就是在我无法忘怀的那一天,也就是华伶过世的那日。运送华伶尸体时并没有回收那双凉鞋,所以我独自前往森林找寻。写有『塔野』两字的那只凉鞋很快就找到了,但写有『华伶』的那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由于持续找了一个月也遍寻不着,我只能哭着放弃搜索。
这条隧道距离那座树林有五公里之远,华伶的凉鞋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寻常。
难不成,这里是真正的浦岛隧道?
不,现在下定论还太早,或许只是被野狗或者乌鸦叼来的。就可能性来说,动物叼来的几率也比较高。况且,当时我确实到处寻找华伶的凉鞋,但若要说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事物,就很难同意了。毕竟我追寻的是华伶
本人。
不管怎样,前进看看吧。华伶如果在的话,这里就是真的浦岛隧道;否则就是假货。
期待战胜了恐惧。我把凉鞋和手机各自塞入左右边的口袋,开始往隧道内走去。
鸟居和火把一路延伸。鸟居倒也罢了,火把到底是从何时点燃的?总不可能是有人预测我会进入隧道而事先点燃,恐怕是从很久以前就燃烧着的吧。这么一来,氧气和燃料的供给来源就成谜了。火把上大概有什么机关,即便如此,在这样一个不会有人来的地方,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设置的呢……?
不行,感觉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华伶——……?」
我以微弱的声音呼唤华伶。
当然,不会有响应。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
有声音响应了。
那道声音轻轻掠过,难以听清。我听不出来声音来源是小孩还是大人,甚至分辨不出男女。
然而,刚才那确实是人声,并不是风的声音。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猛烈跳动。
前方有人。
只要那个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华伶,我就应该赶紧前进。
我拔足狂奔。跑了没几步,很快地再次隐约听见声响。
我停下脚步,凝神聆听。
只听闻昆虫或小动物到处爬时发出的「沙沙沙——」声。
声音的发生源离我很近,之所以没看见发声之物,可能是那东西躲在鸟居后方的缘故。
我的心跳加快。
那肯定是老鼠之类的,根本不需要害怕。我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加快脚步想通过鸟居,某个东西却在此时从鸟居后方飞出。
「唔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惨叫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马上抬头一看,只见鸟居上方停着一只小鸟。它俯视着惊吓到站不起身的我,歪着小巧的头,一副困惑的模样。
「什么啊……原来是鸟……」
我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吓唬人。我这么想着并站起来,仰头望着小鸟。
那是只有着鲜艳黄色羽毛的小鸟。香崎并没有这么颜色醒目的野鸟,恐怕是从民家逃出的宠物吧。话虽如此,真亏它能闯到隧道这么深的地方。
「咦?这只鸟是……鹦鹉吗……?」
我仔细端详,确信眼前的鸟是鹦鹉。圆滚滚的黑眼睛,以及圆滑的鸟喙。对了,这只鸟是虎皮鹦鹉。因为我们以前有养过,所以我分辨得出来。我们养的鹦鹉叫『喜伊』,它有着和这只鹦鹉相同的毛色,脖子也有淡淡的白色斑点。
眼前的鹦鹉与喜伊十分相似,愈看就愈相像。
……不,黄色羽毛和白色斑点并不是多么稀有的特征。况且喜伊早就死了,记忆中还是我和华伶一起亲手埋葬的。,甚至为它做了坟墓。所以……没错,它不可能是喜伊。
我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
混杂着期待与恐惧的庞大情感,从腹部深处涌上。
「——……青——……」
鹦鹉似乎想说什么话。
我隔着衣服,按住猛烈跳动的心脏,竖耳倾听。
「——青蛙之——歌——」
心跳好似止息了。
「青蛙之——歌——歌——青蛙之——」
怎么可能!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是我与华伶最想要教会喜伊的『青蛙之歌』的歌词。我们梦想可以两人一鸟合唱,不知对着喜伊唱了多少遍。可是,喜伊就像坏掉的收音机,只会重复最初的两句,还没有完全记住歌词就寿终正寝了。
眼前的鸟和喜伊一模一样。不管是羽毛的颜色、花纹,还是说出的话语。
目睹到不可能发生的事,使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尽管如此,我仍是拼命思考。
这一定是幻听。肯定是深夜隧道这种非常情况,让我产生幻听了。这只鸟肯定也是幻觉。
若是幻觉,应该触摸不到它吧。我这么想着,缓缓将食指伸向它。鹦鹉没有逃走,我的指尖触碰到它的脖子下方。柔软的羽毛、肌肉频繁的动作、略高的体温,这些全部都透过手指,清晰地传递而来。
不是幻觉,这只鹦鹉是真的,是我们以前养的喜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