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破破烂烂,白日昏沉无趣。
勉强入眼的是一树绿意,虬枝从底下露出来,仿若点染棕褐的枯骨,随推门的动静微微抖动。
“你敢在这说么?”
书生微微一笑,引着锦袍男子入了破败小院。
男子气急败坏:“你究竟想做什么?”
书生冷漠道:“杀你。”
“杀人?你敢么?”
男子视线落到他有些瘦弱的肩上。书生骨架高大,身上却没几两肉,眼眶深深凹陷,像久病不愈,越发显得瘦骨嶙峋。
从他冷静的面容,扫到斯文无害的装束,男子嗤笑一声:“柳大才子,你敢杀我吗?哈哈哈,窝囊废!你早被——”
笑声戛然而止。
男子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瞪大双眼:“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
书生唇畔含笑,仔细看,唇角翘起的弧度与方才分毫不差。
男子视线下摇,死死盯着他的脚。
自城门相遇,着急忙慌跟他来这荒僻村落,少说走了五里地,怎么这双鞋子纤尘不染?
书生看了他一眼,扯平嘴角。
男子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之对视,胆战心惊,忽然一扑腾跪下,“别杀我,我错了,以后我年年给你烧钱、烧衣,金山银山,只要不杀我,什么我都给你……”
连珠炮般的求饶中,书生表情彻底冷了下来:“只要你死。”
“柳辞!”
男子恼怒:“人是你救的,你要英雄救美,偏拿我做垫脚石。好嘛,这就叫你捡了便宜,捞几十两银子,还白得个美娇娘。你有什么不满的?死了凭什么拉我垫背?!你别别别过来!离远些——晦气!”
柳辞眼神阴郁:“我怎么死的,赵武,你不清楚么?”
“我怎么知道!”赵武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泪涕纵横,踢踏着腿往后爬:“别过来,求你了!不是我害的你,你别来找我,救命啊!!!”
噗嗤!
一声轻响,匕首刺进柳辞胸口。
“去死!你这阴魂不散的鬼东西,还想杀我?你早该死了!善无利,恶无惩,谁想做这孬种大善人!真以为我那么傻——”
狂喜之色凝在脸上,赵武颤抖倒地,口中溢出痛苦的呜咽。
刀刃上闪动符文,伤口不见血流出,柳辞身形溃散一瞬,转眼出现在几步开外。
他无声又上前,蹲下身,一分一分掰开紧攥的指节,抽出匕首,在赵武惊惧的眼神中,手起刀落。
“啊——!”
姜落远远听到一声惨叫,刚将被掳的孩子送回去,剑上还淌着虎妖的血,又飞快循声找来。越靠近这地,就越有种诡异之感,周边好似都蒙上一层暗影,晦明不清。
破门而入的瞬间,看到一个鲜血淋漓的肉团,蓦然打个寒战,细看才知是那人抱着四肢缩成一块,背上插着一把匕首,哀嚎声震飞几只黑鸦。
“救、救命!”
姜落一手翻剑,一手提起赵武扔到身后,长手长脚,三两步迫近柳辞,轻灵的剑招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疾如银电,凛若惊雷!
“唰”一声剑招扑空,姜落有些意外。
柳辞从半空冷冷下望,灰白天幕将他面容映得透明,依稀可见清秀轮廓,眼瞳漆黑无光,沉郁如一团人形怨气。
“他死了几日?”
“啊?”赵武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在问自己,忙道:“三日!死三日了!”
死了三日,看上去并无异常。他身上实则没太多邪气,打眼看竟有些温良,是那种一定会入轮回的正常死灵。
这样厉害的死灵,就好似已成鬼修,谁能想到他才死三日?
姜落再度提剑迎上,更印证他的猜测,这死灵有异!
只是——
赵武抱头乱窜,躲到房檐下,爬向墙角,各处碍事,气得姜落一脚将人踢出门。
哐!
万籁俱寂。
姜落长舒口气,专心对付死灵。
门外,赵武抽出匕首,倒吸凉气,血淋淋沿门板滑下,听到胸膛中“砰砰”响动,才开始后怕。
“你最好别太嚣张……”
他倏然转头。
姜落推门走出,若有所思道:“他跑了。”
念及方才一闪而过的黑影,姜落怀疑那死灵有帮手。
赵武确定方才是柳辞的声音,他没听出其中警告之意,只当他威胁自己,冷笑一声。
入眼是片浓绿灰黑的深林,黑压压的路碾在无名荒草中,冷绿的叶尖都颤抖。
赵武咽了口唾沫,当即扒拉上姜落:“仙人救我!”
姜落眼疾手快躲开魔掌,道:“死灵受伤逃走,若怕他再回来,我可赠你一灵符保平安。”
赵武连连摇头,捏紧匕首。他重金求来的灵宝都杀不死柳辞,要灵符有什么用!
当即扯上姜落衣角,不依不饶:“仙人一定要帮我,那恶鬼已盯上我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还不是鬼修。”姜落纠正道。
但觉得他说得有理,死灵缠上人,也不是轻易能摆脱的。
他无奈喊:“站起来。”
两人一鬼接踵离去。
树上那位躺着翻个身,面朝贫瘠的日光出神。方才那鬼眼熟,约莫生前见过。
既是生前见过,那便不重要。
她又懒懒闭眼,忽然闻到一股醇厚馨香的味道,从高耸的城墙内传来。
墙内一派富丽显赫的景象,墙外也不冷清。
各处来的一川川人马交汇,流入这座凡间古都,排着队,稳住脚步齐整入城,在修士眼中,是人妖鬼混作一团,热闹极了。
“诸位师兄师妹,我得入城,就此别过。”
华星烛拱手与众人辞别。
沈奚云转头问:“师姐,咱们要去北海吗?”
姜瑜正沉思。
“北海?”华星烛沉吟片刻,道:“北海拿不到镇灵石。”
镇灵石?
燕白眯了眯眼,记忆有些乱。
沈奚云从来只听说过北海,还不曾去过,不解道:“为何?”
“那地妖族栖居,据传千年前北海出现许多厉害的邪魔,不少修士为对付邪魔进入封印,被镇压在北海第二境。”
“第二境?”
“便是那传说北海三境中的沧溟境。”
华星烛继续道:“被封印压制的不乏妖族头领,不少妖修至今仍试图以镇灵石压制邪魔,救出族人。”
“也正因此,如今北海将镇灵石看得比命还重要,绝不会轻易拿出来。”
“月陵也没有。”姜瑜道。
她在月陵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镇灵石的影子,也曾去执事堂当值,记录在册的灵宝中亦是没有。因而那日她第一反应,是带燕白离开月陵。
“只能去找流落凡间的那些。”
沈奚云苦恼道:“镇灵石是何模样?”
“像是块石头,白……”
“可是块通体全白的玉石,其上光华流转,玉质澄澈剔透。”
陌生的声音插入。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姜落回来了,说话的正是他身后那人。
姜瑜很是意外:“你见过。”
赵武不确定道:“或许罢。我赵家虽不是什么权贵之家,却也见过不少珍宝,记得去岁还曾见过这样的玉石。”
虽有怀疑,但去看看也无妨,姜瑜问:“何处见过?”
赵武回忆了一会儿,斩钉截铁道:“周家。”
“不过,”他叹息,“周家前几日刚死了人,怕是无心招待几位。”
“我看仙人们风姿不凡,定非寻常修士。明日是周姑娘头七,诸位若是能去灵堂上柱香,想必周家愿赠玉答谢。”
几人对视一眼,又听赵武道:“这姑娘命不好,多灾多难,真是可怜。”
沈奚云不由问:“怎么死的?”
“一月前,周姑娘在外遇险,被一书生救回,那以后,好似……脑子不太好了,做出许多怪事。”
姜落:“比如?”
赵武愤愤:“她看上那个穷书生!”
众人:“……”
华星烛轻笑声:“这话本子里多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书生救了人,佳人芳心暗许,也说得过去。”
赵武道:“那书生穷到只剩一身酸腐味!”
华星烛道:“若那姑娘真看上书生,一时半会还看不到旁的不好。这便是动心了……”
莫风月冷声打断:“继续。”
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从哪处冒出来的。
赵武继续道:“周家那小女儿,原是个有涵养的大家闺秀,后来竟是不顾身份,跑到绣坊里头抛头露面,只为与那书生私会。有日他们见面后,周姑娘忽然死在绣房,那书生也被收押归案,前两日在监牢中畏罪自杀,变成厉鬼四处作恶。”
说到此处,赵武忽然行了个大礼,情真意切恳求:“求几位仙人杀了这恶鬼!我与周家也有些生意往来,愿意周旋一番,花再多银子,也替仙人拿到玉石!”
“是他?”
姜落挑眉,见众人望过来,解释道:“方才我与书生交过手,不是鬼修,是个死灵。”
“且去看看。”姜瑜又问尤俟:“师兄觉得呢?”
刚恢复自由身的尤师兄不吭声。
如今这几人沆瀣一气,捉是捉不回去,走,他也放心不下。总不能真唤来弟子把人绑回月陵?如此兴师动众,怕是要被家主严惩。
罢了,就先给师父递个信,说带他们下山历练了。
尤师兄冷哼一声,众人提心吊胆等了半天,等到一声极为不满的“嗯”。
华星烛这时道:“那我先走一步。”
沈奚云摸着下巴:“师兄,我们都要进城,怎地偏你这样急?还有,你一路上看那信,是谁写的?”
华星烛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