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亦未料到,周云已非周云,局面险些失控,但诱饵仍是可用的。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从街那头冲来,朝她耳语一番。
“当真?”
她面上浮现近日唯一真心的笑,墨绖素衣,难掩精致容颜。
小厮被晃花了眼,神思迷醉。
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小厮无声垂头,告诫自个莫动心思,这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蛇蝎美人!
慕晚收回眼神,步履轻快离开此地。
很快,步声纷至沓来。
赵武换了身宝蓝色锦衣,身量宽阔,眼露精光,有沉稳气度,可一开口,便是一股躁郁之气。
“你手上是什么?!我叫你拿那红木的匣子!”
“公子,我、我记错了。”下人冷汗干了又冒,捧着锦盒战战兢兢。
“记错了?”这无能模样看得赵武怒火直冒,一脚将人踹翻:“吃酒的时候怎么不记错?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府拿?!这月月钱也别想要了!”
下人捂着胸口,撑着地忙爬起来跑了。
“没用的蠢物,吃我的喝我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还不如那窝囊废……”
赵武嘟囔,有阵阴寒气息覆背,凉意阵阵。
他眼皮一跳就要跑,正这当口,凭空一道鬼爪闪现,劈头盖脸扑过来,未等他看清,一粒石子飞来打偏肩膀,“刺啦”一声,鬼爪打偏,只在面颊划出道可怖血口。
“啊——”
赵武捂着脸背过身,吓得直往里面跑,一个不察被门槛绊倒,下颌磕在地上满嘴血,往内扑爬:“救命!救命啊!!”
那鬼爪顷刻又至身后,未及伤人,一道流光气势汹汹奔袭而来,鬼修呆了一瞬,瞧着那漂亮的流光,竟是一张口将剑吞了下去。
姜瑜望见这一幕,惊得失了言语,罕见地不知所措。
澄明的剑意在体内乱窜,它也不觉难受,或许是不好吃,口一张,“哇”地吐出来。
剑刃擦着门板斜入院内,姜瑜腰肢一璇避开,“叮”一声轻响,有个漆亮轻薄的物件飞出去。
姜瑜面色一变,飞身扑向剑,不顾胳膊被锋刃刺伤,将那薄黑物什收入怀中。
这一闪,露出身后的赵武。
鬼爪又趁机抓来,赵武此刻看清了鬼修,也正因这熟悉面容,脑中警铃大作,却是连爬都失了力气,眼见那鬼爪越来越近,就要戳进眼中,登时涕泪失禁,半张着口急促喘息。
三道剑光自不同方向同时迫近,只听鬼修惨叫一声,连连退却,鬼影晃荡不定,很快又稳住,凶狠看向三人。
命剑转了一圈,方回到姜邑手中,她攥紧衣襟,妥帖收好一物,才又回来,与燕白等对视一眼,再朝鬼修袭来,突然被一道人影拦住。
“不要,别杀云娘!”
周夫人箭一般蹿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已挡在鬼修面前。
“夫人,那不是周云,你再仔细看看。”
宾客中不少人出言提醒,看得出那鬼修与云娘长得并不肖似。
周夫人寸步不让:“我的女儿,我难道认不得吗?”
鬼修迫近一步,靠着她端详,阴气帖着肌肤,越来越近。周夫人有些惧怕地转头,硬着头皮摸上这张陌生的脸,泪眼朦胧:“云娘……”
鬼修微微偏头,好似听到什么动静,漆黑眼眶闪烁一下,转眼出现在众人身后,血口大张,吞下一个客人。
四下惊恐逃窜,混乱不堪。
飘落的棠花瓣,轻悠悠落在它发顶,鬼修跃到树枝上,通身鬼气一跳一跳,它头也一点一点,看上去竟有几分天真雀跃,晃荡双腿看下方奔逃的人群,好似在笑。
周夫人指着被人踩断的大片萱草,再看棠花中的鬼修:“那是、那是……云娘最喜欢的……”
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周掌柜慌忙抱起昏倒的夫人,离得远远的。
众人以包抄之势朝鬼修围去,鬼修朝半空发出短促的吼叫,燕白皱眉,只听古里古怪的一声响动自墙外传来。
好似是某种乐声,却对不上任何金石丝竹之音,将人带入一场迷离的幻觉。
只一声响,燕白隐隐看清脑海中,一直模糊的画面,似是上辈子忘却的记忆——
那是一片怨气涌动的海,生命在里面沉浮打转,最后被海浪吞没,变成黑海上的泡沫。
周云眼中闪过迷茫,环视一圈,重新锁定目标,化作一张鬼网朝燕白扑来。
姜瑜眼神清明提剑挡住,燕白霎时苏醒,反应极快刺出一剑,往她身上一抓,周云发出声痛吼,不甘不愿后撤,俨然受伤了。
众人见它攻势颓败,心中大喜,正要趁势拿下,忽然,那道古怪乐声又响起。这回连姜瑜都中招。
周云再度暴起,给了赵武一掌,撕得人血肉模糊,在一片灰蒙的怨气中消失无踪。
几人对视一眼,姜瑜道:“追!”
“追什么?”沈奚云深吸口气:“往哪追?”
没人看见周云往哪个方向去,全无线索,如何追?
“往西。”燕白道。
沈奚云一转头,只见她一手缠着道怨气,一手画寻踪符,符文化作一道烟气,往正西方向延伸。
正要追去,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个小厮打扮的人,口中喊着“公子”,一进门,被痛晕的公子绊倒,忙爬起来,又被公子浑身惨状吓得跌回去。
他一身血气,引起众人注意:“怎么回事?”
“府、府中……”
他“府”了半天,腿还软着,看来吓得不轻,终于吐出句囫囵话:“府中都死绝了!”
什么?!
惊了一瞬,姜瑜不多犹豫,当即决定兵分两路:“奚云姜落随我去追鬼修,纪尧有伤,与尤师兄一道去赵家看看。”
至于存在感薄弱的莫师叔,是默认跟着某人的。
三人祭剑飞往西方,燕白望向踟蹰的尤师兄,道:“不必紧张,他二人修为不差,又有师姐跟着,不会有事的。”
尤俟只是盯着那个方向,不言语。上回沈奚云就是离了他视野,险些死在荒山。
“若实在担心,就跟上去吧。”
尤俟:“那你……”
“有师叔在,不会有事的。”
尤俟看了眼沉静的莫风月,一咬牙,追着先前三人走了。
“我们也走吧。”
燕白拍拍莫风月,他默默跟上。
正要离开周家,那乐声再度出现,燕白动作一滞,又被拖住脚步,等二人到赵府,便只能看见一地尸首横陈,鸡犬不留,死了俨然有一段时间。
燕白环视四周,颇为郁闷:“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并不伤人,却只是将他们拖住,是周云同盟么?
“不像乐修,有些鬼气森森,也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
燕白猜测着,一边到处翻找,却发觉杀人者压根没打算掩盖踪迹,伤口与线索,大喇喇呈上明面,一目了然,指向某个可能——柳辞。
“无籁生。”莫风月道。
这回应比证据更吸引燕白,她一惊,当即直起身,险被残肢绊倒,有双手稳稳扶在腰上,一抬头,莫风月不知何时靠得很近,她顺着力道站稳,忙问:“是雪域的?”
无怪她惊讶,三族中,鬼族邪修向来是最多的,鬼气本就肖似怨气,走入歧途那是轻而易举,月陵抓的邪修中,亦属鬼族最多,也没见鬼来寻仇,但这不代表鬼族无人。
昔年灵渊消失,传闻是去了天之极。有史记载,灵渊原本坐落之处,自打万年起,环境愈发恶劣,经年,成为雪域,只有鬼族能忍受那地界,久之,便成了鬼修地盘。
鬼族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容易造成祸端,只要不闹特别厉害,不论杀人抑或被杀,鬼王是一律不管的。但逢大事,向来是鬼王坐下三名大将出马,处理方式也干脆利落,谁不服,杀了便是。
无籁生,便是这三鬼之一。
传闻它是一具活尸,只听鬼王号令,自我意识极弱,明明听不懂人话,却能演奏这天下最动人的乐声,以身为器,奏大道之音,任你人鬼妖仙,无处遁逃。
燕白突然想起,上辈子陆清尘无意提过一事。
“听闻,通天堑在雪域?”
没人知道通天堑在何地,只说不在此世,可世外又在何方?如何去到?
莫风月有些惊讶,很快点头,嘲道:“什么世外之地?不过是唬人的东西。”
燕白好奇竖起耳朵。
莫风月垂眸,看了许久,久到燕白忍不住看过来,才继续面无表情道:“使了个障眼法罢了。古籍中载,雪域前身乃灵渊,却没敢写,通天堑是当初灵渊坐落之地。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离开月陵呢?”
这世间,还有哪处修道之地能与月陵并肩?只有这等仙人故地。
莫风月淡淡道:“而通天堑就藏在雪域入口,无籁生的领地。”
燕白默默看了他一眼,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此等幸密,也只有他了。
“可他为何与我们敌对?”
“不是敌对,是牵制。那就是个没有意识的傻子,只听鬼十二的话。”
这名字听着耳熟,燕白想起月陵“恶鬼十二次泅渡天池,轮回往生以修大道”的传言,问:“鬼十二是……鬼王?”
莫风月颔首。
“你才傻。”
清脆如稚童般的嗓音,带着气恼怨怼。
燕白瞪大眼,看到至高处一个黢黑影子,好似能感受到那目光穿过重重屋檐,愤愤落到莫风月身上。
“鬼东西。”
闻听此言,莫风月身形蓦然僵住。
燕白能听出它语气中几分熟稔,讶异道:“你认识它?”
莫风月没有回应。
下一刻,那童稚嗓音在燕白耳畔响彻:“未曾想,还能再见你。”
燕白不大确定:“你在与我说话?”
无籁生道:“是你。你为什么和这半个死人在一起?哦,我知道了,你也快变成邪物了。”
燕白知道它说的是她身上的恶魂,但——也?
莫风月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似是看出他的狼狈,无籁生扳回一局,摇头晃脑:“嘻嘻!我走啦,后会有期。”
分明是只很生动的鬼,怎么造谣它没情感呢?
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燕白看向莫风月:“你没事——”
一柄沾血的长刀,横上她咽喉。
莫风月贴近她脖颈,低哑的笑声响在耳畔,阴沉瘆人:“你知道了。”
燕白垂眼看向刀刃:“所以呢?”
“我得,杀了你。”
燕白唇畔勾起个奇异的笑:“我知道的还少么?”
在月陵这几年,莫风月有多古怪,她皆看在眼里。
莫风月微愣,继而也笑,鬼气森森的语调:“看在你……”
“别看在——”
燕白忽然近前一步,莫风月立刻后仰,见她面上笑意消失无踪。
“动手啊!你在犹豫什么?!正因你这犹豫彷徨的姿态,才让你道心一再溃裂,教你拔出不剑!”
燕白冷冷道:“今日敢杀了我,我还高看你一眼。”
“可你不敢。”
“莫风月,你在怕什么?”
燕白目所不到之处,莫风月面容阴沉,瞳色褪去灰黑,寒光血色在眸中一闪而过。只见他霍然扔刀,凶狠掐上燕白脖子!
那只手在收紧,冰凉不似人的体温,冷铁般架上咽喉,收拢,窒息的恐惧霎时冲上头皮,换旁人早已求饶,燕白仍在挑衅:
“你——敢——吗——”
下一刻,莫风月忽然笑了。
燕白感受到颤抖的呼吸吐在颈侧,他笑许久,才抬起头,语含威胁:“别激怒我,否则——真会杀了你。”
燕白耸肩,颇感无奈。
“我猜到多少,想必你早猜到。想杀我,你也早杀了,为何到如今都没动手?”
莫风月无言以辩。
早想杀了她,与杀了那群人一般无二,世间便再无人知他秘密。
怎么迟迟不动手?
无尘峰那些打坐悟道的瞬息,他有无数机会悄无声息杀死燕白——让这个什么都猜到,偏偏什么都不说,还以这种方式来戏弄他的人就此消失。
为何?还不动手!
他没杀她。
竟还、还救了她。
莫风月垂下眼睫。
燕白眸光闪动,半响,道:“你想杀我,只是想。否则,我必先杀你。”
她并非全无感知,那些奇言怪语,时而展露的杀意,怎可能一无所知?可他从未真动手过。
燕白自问,初时见他剑道天赋卓绝,起过结交之心,总想与之论剑,后来呢?
“莫风月,”她道,“剑修交手时,能感知对手剑意。而你的剑,这三年愈发不稳。你还记得——本命剑是何模样吗?”
“那年在春熙镇,第一次见你出剑,我便知你剑道一途走得深远。那剑殊异,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剑意,又兼深厚道韵。谁知我与这剑,萍水相逢,怕是此生难见。”
也正因见过这如霜如雪如此惊艳的一剑,后来再见元寒汀,只觉强归强,剑招中缺份意蕴。
她沉沉叹气,撇他一眼。
莫风月静默如一座雕像,只是浑身紧绷。
燕白卸下青霄剑,一寸寸抚过剑鞘纹路,思索许久,才慎重开口:“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剑,你知道,我从它身上看到什么?”
“浑浑噩噩时,看不清一切。后来清醒去看,也只看见一条混沌的路,善变成恶,死变成生,是非成败,永无定途。可它,它要我抛弃一切无解之惑,踟蹰之意,困顿之心,提剑——往前走。”
她想到前世。
或许大妖所言极对,她该去月陵学剑。
那时穷尽所能,没学会诛邪剑法,只好去偷剑。如今再看,所谓正道剑法、诛邪之剑,诛杀的究竟是什么?
欲除邪魔,先诛心魔。
而她其实,一直对那恶魂有种熟悉的亲近。也曾猜测:这邪物生前可曾是她熟悉之人?
如此,心有退缩,剑不得寸进,又如何杀死恶魂?
以至那段迷蒙疯癫的日子,至今想起仍觉心力交瘁。
那时如何渡过难关?
是因遇着一个同类,这人亦受恶魂困扰,境遇较她稍好。一人一妖潜藏月陵,许是太过孤独,又惺惺相惜,只好拼命练剑——这是无休止争斗伊始。
后来无数次交战中,他们逐渐找到一种热血沸腾的酣然,直至摆脱那痛苦折磨。
燕白不知青莲为何要杀自己,但这都是上辈子的事,纵想不通,也无处求证。
她只道:“你的情况太糟糕,若不想死,你得提剑。或许,还需一位对手。”
执剑之人,只要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便可激起无限战意。
“莫风月,我仍是期待,有朝一日,与你比一场。”
诚然,她知莫风月危险,应当离远些,可又忍不住同情,那样一把剑,怎么短短三年,就变成这副模样呢?
三年,对一个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燕白不由唏嘘。
如若不曾见过那一剑,她也不会说出这番话。
此话不沾染任何虚伪情绪,莫风月从她眼中看出异常直白的坦诚。
燕白将剑递到他掌心,摁住他的手,一寸一寸,抽出那把剑。
莫风月死死盯着青霄剑,目光愈发诡异,时间在这一瞬变得无比漫长,他听到细微剑鸣——那伴他成长的无比熟悉的清鸣,在这一刻怎如此可怕?
他几乎是颤抖着要松手。
可燕白的手死死覆在上面,带着活人的温暖,攥紧了,要他每一根指节都严丝合缝贴上去。
“看到了吗?”
此刻,他眼中映出一道剑光。
燕白猜到他隐藏最深的秘密,知道他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居然还妄图将他拉出那些无望长夜,要他重新拔剑。
莫风月恨她!
每一道伤口都在痛,灼烧般的痛,浑身伤痛也不属于他。
他该去死。
他该去死!为何又让他回到人间?!
又为何、为何如此贪恋……
这虚伪狡诈的人!
莫风月拧身挣开手,凶狠瞪着燕白。
燕白知道逼他太狠,本以为他会逃,可他只是背过身,不让人窥伺他的反应。
或许该给他一点时间。
但冥冥中有个声音说: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