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你家姑娘呢?”
沉稳步声刚响起,客人便殷切探头去看,试图攀谈一二。
古旧木板发出轻微“咯吱”声,烟蓝裙摆徐徐下行。宁掌柜端着药碗从楼上下来,恍若未闻往后厨去。
跑堂的从里面冲出来,趔趔趄趄就要撞上,只见掌柜的单手托住碗底,立时闪避,满当当的药汁旋过一圈,半滴不洒。她眉心微拧:“慌什么?”
轻飘飘一句斥责,跑堂的吓出满身虚汗。
都说东家脾性好人大方,照理不该这样怕,偏生就有些没来由的惊恐。
那客人被无视,饭也不吃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斜身拍桌,嗓门洪钟似的往上提:
“莫叫你家姑娘再睡坟地!前日那姓赵的去给死鬼烧钱,被吓得卧床几日都没好全。你也不管管,这怪病治不好,休放出来祸害人,比我家那不学无术的还混账……”
“不劳您费心,”宁掌柜蓦然转身,吩咐:“给这位客官结账,让他走快些,好回去管管自家混账儿子!”
“好嘞!”
有人“扑哧”笑出声,喊道:“我今儿一大早,可见你那混账儿子又进赌坊了!”
客人面上挂不住,却也不肯走,一面嘀咕:“非是我嚼人舌根,你家姑娘,除了那……病,可真是无一处不好,就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儿品性也不坏,况且老爷我有钱给他找个……”
正说着,周遭没声儿了,他往后一瞧,那姑娘正面无表情站在门口,黑沉的眸叫人心底发凉。
“我——没——病——”
姑娘踏过门槛。
客人心一咯噔,定睛再看,她神情还算冷静,于是长舒口气,气没松完,姑娘三两步走到面前,“哐当”掀桌。
满堂皆惊!
“好走,不送。”
穿堂风扬起墨发,遮她半面颜,冷丝丝的目光透过发隙黏上来,他像被什么盯上,汗毛倒竖!
等人彻底走远,方才回过神,愤愤离去。
“就这还没病!”
他转头啐了一口,迎面又撞上两个身影,急停脚步,歪歪斜斜撞上门扉。
“哎呦!瞎了你的狗眼——”
锐利的寒光在眼前拉开,他险些咬着舌头:“这、这位少侠,您请。”
燕白撇了眼他头顶黑气,眼睫微垂,抱着剑进客栈。
有人迎上来,她道:“一间上房。”
小二竖起根手指:“一间?”
燕白:“没有?”
“有!”小二掌心微抬,吆喝道:“客官!您这边请!”
待到雅间,燕白将人打发走,与莫风月对视一眼,二人分头去找。
不多时,双双停在一扇门前。
——他们在赵家发现柳辞踪迹,一路寻踪至此,死灵气息便在此处消失。
门内一道古怪气息,燕白刚伸手,耳闻一声轻响,她不动声色轻挪足尖,下个瞬间,一道寒光掠过发梢,半空中甩开剑气,一击不中,“唰”地擦着半指宽的门隙飞回屋内。
门内厉声质问:“谁?”
“路过,打扰了。”
燕白轻叩门,三声后,径直推门而入。
慕晚坐在八仙桌前,不紧不慢将剑缠回腰间,抬眼看二人,因其不请自入,眼神颇为不善。
她发髻松散,额心青灰发红,似受重击,忽而一低头,狠狠揉上眉心。
“头疼?”
燕白提步,并指靠向她眉心,为其疏解疼痛,慕晚闭眼,任由舒缓气息徐徐抚过,神情略放松。
燕白又抽走她腰间丝帕,倾身将她两颊冷汗细细擦尽,方才开口,语气中藏着难以察觉的蛊惑:“怎么了?”
慕晚头有些昏,抿了抿唇:“爹娘死了。”
燕白沉默许久,才道:“节哀。”
“你爹娘死过吗?”
她这话直白,燕白答也坦诚:“没爹,没娘。”
慕晚无言。
倒是莫风月侧头看燕白一眼。
慕晚呆愣坐着,眼神涣散,分外不解道:“我翻遍咒法典籍,怎么这世上,偏没有复生之术呢?”
“有违大道,自是不存于世。”
语罢,燕白又安慰:“生死有命,还是莫要强求。”
“你不懂,纵这世间再多人,绝非我所在意。而至情至近的,死一个,少一个。”
慕晚蜷膝缩抱,眼神清澈纯稚,似个懵懂婴孩,说出的话却执念深重:“不管哪个死了,都是要我的命!”
莫风月忽然朝后望了一眼,飞身离去。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宁掌柜鬼魅般出现在门口,见慕晚这副模样,冷静道:“下去喝药。”
慕晚背过身。
“我没病。”
“师父,我,没病。”
宁掌柜轻轻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将人扶起来。
“心疾可医……”
师徒二人僵持,氛围正怪异,莫风月又提着黑影回来——竟是柳辞。
宁掌柜的目光也看向来人,轻叹道:“原来是你。”
燕白好奇地望过去。
宁掌柜微微一笑:“我多年前也曾也在月陵修行,见过这位少主,不过后来遭逢意外,重伤难治,再无缘修道。”
她上下打量燕白,不由颔首:“不愧是修道圣地,竟教出你们这般能人,较当年那群修士,风华愈盛。”
雏凤清于老凤声,她无端有些伤怀。
燕白听这话别扭,她打量这张沉稳端庄的面容,琢磨人族几岁该称老。
“宁姨不必妄自菲薄。”
他们齐刷刷盯住门后,当中一道视线格外灼烫,华星烛不急不徐走进来,经行诸多疑惑惊异,稳稳当当停立慕晚身侧。
“慕姑娘,在下如约到了。”
慕晚看着来人,眸光微微闪动,仍是执着道:“我没病。”
华星烛颔首:“你很好。”
慕晚又道:“我找到地方了。”
华星烛接道:“我陪你去。”
两人旁若无人打哑谜,慕晚好似等到帮手,傲然扫视众人。
宁掌柜撇过眼,哑然一笑。
柳辞又挣扎想逃,燕白剑鞘敲上去:“老实点,刚死没几天,怎么这样不安分?”
慕晚斜眼睨来,冷笑:“活着太安分,这死了,不得可劲折腾。”
柳辞从燕白看到宁掌柜,方觉如此多修士,自己讨不着好,才歇了捣腾。这回瞧着有几分温顺,正对着慕晚方向,道:
“我来找你。”
慕晚置若罔闻,埋头玩发尾细辫,潜心专一。
柳辞接着道:“先前你说的,全然无误,如今——”
他顿了一下,众人又齐刷刷看向慕晚。
这是何意?难不成柳辞杀人皆是慕晚指使?
“我可听不懂你的话。”慕晚一脸无辜,“说什么?我一无所知,亦无所言,你别平白诬赖人。就是你杀了赵武一家子?难不成他们杀了你?”
好个无知无言,不待人逼问,再将一众目光拉回柳辞身上。
气氛又一下紧张了。
“他没杀我。”
人皆屏息凝神,偏柳辞喘了口气,才恨恨道:“他杀了云娘!”
据柳辞所言,那日赵武朝周云表情意,动手动脚,煞是无礼,周云赏了他一耳光,赵武气不过,竟暗害周云性命,还做出失足落水的假象。
“他赵家图谋周家财富,皆是从犯!”
柳辞也没说自己如何死的,只道:“我想让云娘醒来。你那日说她没死,是真的么?”
“你说这事?”慕晚恍然大悟。
“这话像是说过,从前是没死,如今我可不晓得。”
柳辞:“我只要她回来。”
慕晚盯着他虚浮的灵体,无情嗤笑。
燕白道:“她不是周云。”
先前与之交手便觉不对,那鬼身上气息与周云如出一辙,却与周云两个模样,再结合周氏夫妇说辞,燕白断定周云早死了,心甘情愿将躯体让给鬼修。
柳辞固执道:“那是云娘。”
他又转向燕白二人:“你们能帮我吗?只要云娘活过来,我任你们处置!”
燕白不想处置任何人,只以符文传信姜瑜等人。
宁掌柜见她画符,面上笑吟吟,有些欣慰,若有所思看慕晚一眼,慕晚仍不在意。
不多时,姜师姐一众到了,看样子没抓到周云,面对柳辞恳求,自是不同意。
尤俟道:“你手上人命不少,照规矩该捉回月陵,如今杀你尚未来得及,又怎任你作乱!”
姜瑜只道:“月陵自有定夺。”
“真狠心呐。”
慕晚笑道:“我这人最是心软,见不得你们这多人欺负小小亡魂,修道之人了不起么?不如这样,我来帮你,事成之后,将你的命交给我如何?”
柳辞当即看向慕晚,目光灼灼。
尤俟:“不可!”
慕晚:“可。”
尤俟眉心拢起:“慕姑娘,姑且不论此事好坏,只说你将这死灵留下,他浑身怨气,有朝一日失控,会害了你!”
慕晚:“那又如何?”
见她油盐不进,尤俟寒了脸色:“凡人还是莫要插手此事!”
慕晚只往华星烛身后一躲,嬉笑着探头:“我好怕!”
尤俟给华星烛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相劝,华星烛只是往慕晚身前站了站,顶着众人匪夷所思的眼神,波澜不惊。
宁掌柜适时站出来。
尤俟顾不得无礼,盯着这张面孔:“你是……”
宁掌柜掌心往下压了压,只道:“我看着,不会让他害人性命。”
尤俟当即噤声。
燕白瞧出古怪,正欲一探究竟,姜瑜忽然道:“师妹,你们速去周家看看,赵武所说那玉石可是镇灵石。此事耽搁不得。”
燕白:“什么镇灵石?”
姜瑜重复:“周家库房里那块。”
燕白愣了一瞬,才说“好”。
莫风月的眼神如影随形跟着燕白,见此眸色渐沉。
慕晚却是瞟了青霄剑一眼,未曾出言。
宁掌柜抬手做出个“请”的姿态,邀着姜瑜尤俟二人去旁侧雅间,沈奚云见此“嘁”了一声,对着燕白二人离去的方向喊:
“我也去!”
也不知宁掌柜说了什么,姜瑜二人居然妥协了,几人被安置在她家中,燕白到时,慕晚恰在院中练剑。
这人挥剑全无章法,似是心情不妙,泄愤乱砍。燕白在旁看了许久,看出她一招一式流畅,剑术定不错。
一排蓬蓬的花苞闲散坐枝头,剑光无情挥过,倏尔抖擞,晃悠悠天女散花般坠落,此时那花下人才懒洋洋停手,皓腕微转,蝉翼般的剑刃一翻,挑衅指向燕白。
燕白眉一挑,有些蠢蠢欲动。
慕晚顿觉有道阴沉目光落到身上,笑了一声,未及燕白回话,将剑一收:“也罢,明日你再来,我恭候大驾。”
她又道:“周家可有镇灵石?”
虽是询问,却分明笃定他们没拿到。
沈奚云抱臂而立,闻此一脸郁闷,只觉慕晚话没说完。恰此时,姜瑜推开花窗,饶有兴趣探头,见燕白摇头,不由多了分忧虑。
三人确实没拿到。周家那块不过是寻常白玉,叫人失望。
慕晚指尖一挑,手中蓦然多了块玉石,几人目光不由被她引去。
那是——
只见慕晚拿起镇灵石,放在光下看了看,对姜瑜道:“欠我一条命?”
姜瑜稍作思索,正要点头,燕白抢话:“欠你的是我。”
慕晚摇头:“不。”
“那不必要了。”燕白道。
姜瑜是姜家人,这慕姑娘瞧着不似正道人士,谁知打什么主意?燕白受恩于姜瑜,来日自当相报,却不能让她因自己欠旁人什么。
姜瑜看穿她心思,摇头轻笑。
见她态度坚决,慕晚思忖过后,妥协般伸手,秀气的指节在燕白与莫风月之间来回逡巡,很快下定决心:“不如,你们一人欠我一条命可好?”
燕白正摇头,忽听身侧利落的一声:“可。”
莫风月手一伸,镇灵石到手。
慕晚笑开了,表情狡黠灵动,好似就等这一刻,众人心道“上当了”。
纯稚?率真?
他们看到倚在长廊的华星烛。
此人面上竟无一丝不自然!
几人对视一眼,觉得他约莫傻了,或是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