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家中只剩下父亲和明砌,与一群仆人。
明砌不知道父亲把哥哥带到哪里去了,他试着假装不经意的走过夜溪城每一家店,每一个岔路口,期待遇见某个熟悉的身影,但是哪里都不见他的身影。
明砌在十四岁那年独自长大,一直到十六岁,但他从未放弃寻找哥哥。
他日渐冷淡,变得不愿意同人说话,他渐渐意识到他对异能掌控的天赋,父亲视他如珍宝,无论明砌以怎样不敬的态度对待父亲,父亲也不会生气。
明砌和长明院是父亲能在家族有高昂地位的镇海石。
父亲在家族的地位高高在上,明氏家族的威严甚至可以和城主坐在同一室谈判。
长明院一向忌讳“叛徒”。
父亲的嘴里总是说着曾经那个家族的叛徒,明砌到现在也没见到那个叛徒,很多人说那个叛徒被扔了,或者被杀死了。
那哥哥呢,哥哥是否也会被杀死。
就像曾经家里的小妹妹再也没有回来一样,就像母亲也继而离去。
他坐在桌前对着蜡烛思索着,在日记本上写下重重疑虑。
在一个不允许拥有感情的家族,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只剩那一点笔墨和空白没有去处只能自己看见的日记本。
……
直到深冬的某天晚上,明砌窗边收到的一份字条“今晚十点,古亭长街口。”
尽管两年过去,明砌还是忘不掉哥哥的字迹,他毫不犹豫,也是同哥哥离开的那一天晚上一样,裹上长袍,踏着雪,就着月光的一点余光跑出门。
和那时不同,猎狗早就不知道哪一天没有再出现在这个街道,他也长高了不少,冰冷的雪花也再也无法让他摔倒。
等明砌到了长街,他果然见到哥哥,但与之不同的是。
明潭双手被绑,安静的跪坐在地上。
路灯就像是聚光灯,刻意的照在明潭的身上。
暖色的烛火路灯打在明潭同母亲一样的金色发丝上,那一点暖意成了没有颜色冬日最美丽的颜色。
明砌没有多想,冲上去想为哥哥解开绳子。
十八岁的哥哥静静的跪坐在那里,明砌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醒着,只是他全身单薄,看起来应该很冷。
“别过来。”
一阵熟悉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哥哥并未抬头,只是坚定的说着。
明砌还是像从前那样无条件信任哥哥,他意识到上了圈套,慢慢向后退步,来不及离开——长街房屋夹角处一双眼睛发着红光。
“明砌,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
父亲踏着白雪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月光下,显得是那样威严和不可撼动。
父亲说:“你果然还是心存一点善意。”
明砌看向一旁的哥哥,又对父亲说:“不是的,我不知道是谁留的字条,我好奇,所以就……”
“那就证明给我看。”
父亲饶有兴致的环抱着胸口。
“父亲……我说过,我不想背负着杀死亲哥哥的骂名。”
父亲摊摊手:“那又如何,都知道我们家的大儿子走丢了,你杀死的,不过是一个有异能量的老朋友罢了,怎么会是你哥哥呢。”
明砌不为所动,他浑身颤抖,只能被迫使的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哥哥。
他重新站在哥哥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的哥哥。
“就是这样,明砌,打死他——背叛家族的人。”
明潭缓缓抬头,烛火的街灯彻底照亮了明潭的面庞,明砌只觉得哥哥好像瘦了。
而在哥哥眼里,十六岁的明砌看起来被养的很好,风华正茂,也长高了不少,逆着街灯看去,只能看清边缘那一丝丝模糊的干净银色发丝,像一个来接走他的神明一般。
明潭双眼模糊,不合时宜的说了一句:“明砌,你长高了……”
明砌几滴眼泪忍不住的滴下,滴在明潭的脸颊旁,那是冬日的唯一一点暖意。
这双面庞和金色的发丝如同母亲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黑夜中那忽明忽暗的红色瞳孔。
明潭见明砌哭了,下意识的想安慰弟弟,轻声说着:“没事弟弟,哥哥不痛……”
一阵痛苦的哀嚎声,明砌再也无法忍受,一拳一拳朝哥哥打去。
在深冬的长街,一股股暖流沾满明砌的双手和脸颊。
哥哥安静的就像稻草人一般,没有反抗,任人摆布,也似没有生命一般。
他全身发烫,再次缓缓睁眼时,明砌忍着眼泪,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和模糊的视线……
……
一声惊叫声……明砌骤然直起身子,坐在自家的床上,大口喘气着。
他惊异的看着周围,一点点熟悉的仆人面孔重新映入眼帘,还有窗外干净的皎月,和没有一丝雪花冷意的盛夏夜晚……
“少爷醒了……快去告诉老爷……快点……我们的命保住了……”
身旁一个女仆轻声开心的喊着。
明砌缓着气,他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校长闻声赶来,走进明砌的房间。
明砌做了那个梦再看向自己的父亲,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明砌,你感觉怎么样?”
明砌低着头喘息着,伸手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没事……我又发作了吗?”
明砌问着。
校长点点头。
“伤到谁了,我身上很痛……跟谁打了一架。”
校长站起,“伤到了怀特家的孩子,明天跟我一起去道个歉吧。”
明砌嗯了一声,侧身盖上被子,背对父亲,不敢闭眼……
“我累了。”
校长走远后,明砌重新起身翻找自己的储藏盒,他还是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他的喘气和跳动的心脏从未停止。
他打开储藏盒,熟练的掰动密码,里面是一个闪着微弱红光的宝石,外层是幽蓝的颜色——魂林石。
明砌没有忘记……
他亲手杀死了哥哥以后,把哥哥的魂魄放入了魂林石。
他听说过失谷城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但他从小在夜溪城长大,无从得知,所以……他必须找到“星使”。
[我一定要找到你,星使……]
明砌捏紧魂林石,暗自想着……
他现在倒真成了没有感情的人,他痛恨世界上的所有人。
窗边月色皎洁,他无法闭眼,这月亮的颜色让他恐惧,月亮无时无刻缠着他,一些挥之不去的重重记忆在脑海浮现。
……
清晨的一缕微光照进来,一点点尘埃似星星般的闪烁着坠落下来。
“还没醒吗?”余度飞站在林乎尉的床前,一脸不服的表情,对着医师说着。
“余少爷,他的腿部伤到的组织内的……”
“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听不懂,你告诉我他什么时候醒就行!”医师想要解释着,余度飞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对这个明氏家族来的医师表现得极为不尊重。
医师卑微的低下头,回道:“这两日应该会醒,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害。”
余度飞环抱着手,俯下身凑近林乎尉:“喂,你不会是不想上学吧。”
余度飞盯着没有任何反应的林乎尉,皱皱眉头。
转头看向林无秋:“走吧,上学去。”
一瞬间的眼神,余度飞眼底闪着一点不悦的神情。
林无秋和余度飞一打开院子的大门,就有一辆熟悉的精致的墨绿色铁皮车停在门口。
校长站在铁皮车前,身旁是明砌,无言的站在旁边。
校长穿着黑色大衣,明砌穿着院服 ,一个笑意盈盈,一个面无表情,这个面无表情的脸和林无秋对上视线时才展现出微微的震惊。
[明砌看上去是一点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林无秋想着,瞪了明砌一眼。
余度飞无奈,不得不等待这一场做作的戏走完过场,才能去上学。
……
房间内,医师给校长说了林乎尉此刻的情况。
校长露出一副很担忧的表情,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明砌还是那样,面无表情,一双红色的瞳孔尽是冷漠。
“怀特,很抱歉,这是赔偿金,给你和余度飞的,希望这件事,不要外传。”
校长手提一个黑皮箱,朝怀特深深鞠了一躬,怀特强行挤出一道笑容,接过皮箱:“是的明先生,我们知道了。”
余度飞立马接过话:“凭什么不外传?我缺你那点钱吗?把你儿子管好比什么都强。”
余度飞朝明砌瞪了一眼。
林无秋扯了扯他的衣袖:“余少爷你少说两句吧。”
林无秋看向明砌,明砌似乎没有半点歉意。
“明砌,道歉。”校长在一旁命令着。
明砌深深的向怀特的方向鞠躬,面无表情,平淡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但他没有表情……似乎已经是最大的歉意了……
林无秋印象中的明砌,永远是仰着头,目中无人,趾高气昂。
余度飞很不是滋味:“每次就道歉,这是第几次了?吃药难道是什么很难的事吗?明知道没吃药还要到处乱跑让你爸找你,每次伤了人就上门道歉收拾烂摊子,再给点钱当作封口费?”
余度飞涨红了脸,沉不住气。
林无秋没有拦住余度飞,同样的,也没有添油加醋,他又想起明砌被家里的仆人擒住拉上车,晕倒时被抬起,满脸的沙石……内心有说不出的一点怜悯之情。
明砌没有说话,也没有低头,就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余度飞,双双对上视线。
余度飞也恼了火,他看不出明砌这双瞳孔里是藏着什么事,也读不出他的感情。
校长这时拦在二人渐生不安分的氛围中间。
“走吧,孩子们,我送你们去上学吧。”
校长笑意盈盈的看着余度飞。
余度飞仍是没有一点要让的姿态:“我可不坐你们家那个破车,我自己会去上学,让我坐车干嘛,好封住我和林无秋的口不往外传吗?以免对明砌造成伤害吗?”
“校长,你儿子在学校就靠你撑着了,你如果不是他父亲,明砌又何尝不会是人人喊打人人嫌弃。”
“我和林乎尉昨天愿意给他送药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你凭什么再一次让这种事消失在学院!”
“造成所有人对明砌避而远之的,不就是你吗校长!明砌的病不就是因为你而导致的吗!”
“余度飞!”
校长似乎被哪句话戳破,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怒气,随后竟然又神戳戳的笑了起来。
“余度飞,你的父亲,是个很厉害的商人,他几乎半年没回家,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校长笑着对余度飞说着,余度飞自信的面庞上也不由得被镇住,说不出话。
林无秋也突然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她本以为校长是个和善礼貌的人,但现在看来,在她心中,有一个比明砌还要可怕的人——校长。
像一只会笑的老虎,就站在这个房间……
余度飞愣在远处,接不上话,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他背过手,想掩饰自己的紧张。
怀特这时上前一步:“明先生,我为孩子莽撞的言语表示抱歉,你这玩笑开的有点大了。”
校长突然哈哈笑起来,沉重的拍了拍余度飞的肩膀,走进他的耳边,故作安抚的姿态说着。
“你放心吧,你父亲常年和我们家族合作,他安全的很,现在正和他的夫人在一个乡镇做最新的货物检查。”
他松开手,越过余度飞朝门外走去。
余度飞颤抖的双臂动弹不得。
校长又停住脚步,朝背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管好你的嘴,否则你父母的安危,我可不能保证了。”
随后又露出令人发怵的笑容,转头出了钟表铺的大门口。
墨绿色的精致铁皮车前,校长轻声对家族的医师说:“星使和那孩子似乎有联系,盯住了。”
女医师闷闷点头道:“是。”
女医师转头回到钟表铺前,继续履行着自己“监视”的职责。
墨绿色的铁皮车缓缓行驶,车内的明砌也相继开口:“父亲,你刚刚说,星使和林乎尉有联系?”
校长依然有秩序的开车,“是啊,魂林石本来被林乎尉买走,最后又转而到了另一个少年手上,然后星使就出现,赶走了那些觊觎魂林石的人。你说,排去一直被盯着的逃跑少年,谁最有可能短时间联系星使。”
“林乎尉……”明砌接话道。
校长似乎很满意自己推理,边边满意的点点头:“所以,我必须找理由派一个人直接监视那孩子。”
明砌愣了愣,又问:“所以,父亲,是您利用我伤了林乎尉,我的药不是凭空不见的,是您有意而为之,也是您在一旁观赏我发疯的姿态,打向林乎尉,再在必要时突然出现让我恢复。”
校长猛地一刹车,两人都没猛地身体往前倾,嬉笑着说道:“哎呀,差点撞上……你刚说什么?”
明砌扭头看向窗外,没有再说话。
晨光笼罩着这座城,所有人都平静的像局外人,只有车中的父子似乎才掌握着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秘密,父亲掌控着,使唤着,一切可以吩咐的行踪。
似乎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他满意的欣赏着所有的事情,独自站在最高的舞台上演奏着惟妙的钢琴曲,再指着当年“背叛者”的脸,告诉他他做到了。
车身缓缓行驶在街道,发出一点轰轰的吵闹声,明砌关上了车窗……
校长又开口道:“明砌啊,你要明白,有时候,家族的利益要大于个人私欲。”
说着,便右手伸向儿子的头,顺着脖子轻轻抚摸了一番。
还时不时的看向他银色的发丝,喃喃道:“真漂亮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