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的风吹过,背上的汗化作一阵阵的清凉,提神醒脑,三人还在往山上走。
“你们看,”阿昙扒开一层泥土,露出深褐色的块茎,“这是葛根,饥荒时能充饥救命。”指尖又拨开一丛锯齿状的绿叶,“这个呢叫马齿苋,既可做清热止血的药材,也可以做煮汤消暑热的蔬菜。”
一个人的埋头寻觅变成了三人的探索,她一边找寻一边给两人讲解,让趣味冲淡了疲惫。
“姐姐懂得真多啊!”姬发蹲在地上,眼睛亮晶晶的,再不喊一句累。
“都是从前听山农们说的,”她折出一把马齿苋,扔进了伯邑考的背篓里,随口道,“岐山确是当之无愧的宝地,资源可真丰富。”
伯邑考望着她道:“所以神鸟凤凰是因为这个才选中了这里。”
“凤鸣岐山么?”她望着俩兄弟神秘莫测的笑着摇摇头,指着他们两人道,“神鸟携祥瑞降临,不是为了岐山,而是为了你们俩。”
“这是什么意思呢?”
话说一半,但她并不解释,两人也便只当是戏言,不放在心上。
阿昙继续刨根采草,姬发也帮着她一起,忽然爆发一声尖叫,一蹦三尺高,忙躲在兄长身后,原来是地下的昆虫随着翻土被暴露,四处爬动起来。
她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惊蛰,差点忘了,那我们得快点。”
“为什么?”
伯邑考给弟弟解释:“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1】
“不错,”她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树枝间漏下的天色,“今晚恐怕要打雷下雨,所以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那我们快点吧!”姬发催促道,率先沿着山路继续前行。
待到申时,小背篓已经装了大半娄,沉甸甸的,此行收获颇丰,天降暗淡。
“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我还要找一样药材,如果山虞说的是那个的话……”
“什么东西呀?”
“米斛,”阿昙四处张望着,“一种根茎形似米粒的植物,昨天山虞跟我形容了一下,和米斛很像,所以我今天才来找找看。”
“很珍贵吗?”
“当然珍贵啦,米斛号称九大仙草之首,可以补五脏虚劳、羸瘦,久服可以厚肠胃,轻身延年。【2】”她的视线移向背过身去的伯邑考,故意嗤笑道,“你哥哥最需要这个。”
正整理背篓的他身体一僵。
“既然阿昙姐姐说珍贵,那我们继续找找看!”
天色愈发阴沉,乌云笼罩,山间骤然刮起一阵凉风,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遍寻不见那米斛,阿昙抬头望了望黑压压的云层,眼看大雨将至,她眉头微蹙,思忖片刻,终是无奈道:“看来今日与那米斛无缘了,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滴雨珠砸在她的眉心处。
“不好,要下雨了!我们赶紧下山!” 姬发急急忙忙握上兄长的手。
三人刚转身要走,阿昙余光忽然瞥见峭壁上一抹异样的绿意。她猛地转头,定睛一看,在那近乎垂直的岩壁上,一簇细小的黄绿色植株扎根岩石中。
形较钗斛细小,色黄而形曲不直。【3】正是她遍寻不到的米斛!
“找到啦!”她惊喜大喊,声音几乎被骤然炸响的雷声淹没。
顷刻间,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如注,眨眼的功夫已淋湿了三人的衣衫,伯邑考拽紧弟弟的手,急着叫阿昙一起下山,却意外瞥见她盯着山壁间一处入神痴迷的表情。
“阿昙姑娘,我们走吧!”
她还是盯着那株米斛:“你们先下山!”说着,束紧袖口就要往岩壁走去。
“等等!”伯邑考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岩壁上雨水已经开始汇聚成细流,在青苔遍布的缝隙间危险的流淌着。他刚想说这药材并非必须,之后再派人带着绳索做好措施来采也不迟,可对上她晶亮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
再珍贵的仙草又有什么重要的?!值得她如此冒险吗?
可他瞬间反应过来——只因她很快就要走了,根本等不及“之后”。
一种无力的伤感遍布他的全身。
阿昙轻轻挣开他的手,对他安慰的笑了笑:“我有爬山的经验,放心,很快的,你带小姬发先下山吧。”
伯邑考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雨水顺着他的脸庞下颌滚落,语气低沉而坚定:“要走一起走,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我也不走!”姬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大声道。
见赶不走他们,阿昙只好指着不远处一个浅凹的山壁:“去那里躲着,别淋病了!”
说完,不等他们回应,她已经转身攀上岩壁,手指扣住湿滑的石缝,不高的身形敏捷地向上攀爬移动,纤细的手腕竟能稳稳当当的平衡着身体。
“阿昙姐姐小心啊!”
雨幕中,伯邑考和姬发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心悬到了嗓子眼。岩壁被雨水冲刷得滑腻无比,稍有不慎便会跌落。
姬发看得只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攥紧了哥哥的袖子,声音发颤:“哥哥,要不……算了吧?让阿昙姐姐下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劈开乌云,照亮阿昙悬在二十丈高处的身影,她正单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可那石块突然松动——
伯邑考那瞬间只觉心脏骤停。
“阿昙!”
她似没听见一般,腰肢一扭,右手向上抓紧了一块岩棱,整个人瞬间又向上了一步,依旧稳稳当当。
“吓死我了!”姬发吓得声音带着浓厚的哭腔。
伯邑考喉结滚动,雨水的冰凉比不过他此刻身体由内散发而处的冷意,他张了张嘴,雨水滑落进他的口中,苦涩不堪。
“阿昙姑娘,你下来吧……”
偏偏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而阿昙已经稳稳地攀到了米斛旁。她一手扣住岩缝,一手小心翼翼地采下植株,回头冲他们得意一笑:“你们看——”
就在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轰隆炸响,盖过了她的声音,也掩盖了山顶巨石松动的轰隆声。
伯邑考只觉脚下地面隐隐震颤,可愈发大的雨势令他眼前模糊一片,碎珠似的雨声一刻不停的响在他的耳畔,令他五感被严重干扰。还未反应过来,山顶一块巨大的山石正撕裂雨幕轰然坠落,直直朝他们砸来!
巨石之大,遮天盖地,阴影如庞然大物已经笼罩在他们头顶。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
死亡的预兆在此刻降临,极致的恐惧带来的□□反应令他们呼吸在这瞬间凝滞,连带着思维和反应停止,竟不能动弹分毫。
可作为兄长的本能,令伯邑考条件反射的将弟弟护在怀里,以肉身之躯去背对着巨石,浑身绷紧,等待着死亡前剧痛的降临。
姬发吓得紧闭双眼,死死抱住哥哥的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神光乍现。
“砰——!”
一声比雷鸣更刺耳的巨响炸开,地面剧烈震动,这震耳欲聋的巨石坠地声惊醒了呆滞的人。
伯邑考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砸中,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只有飞溅的碎石带给身体局部细小的刺痛。
他缓缓睁开眼,茫然低头,发现怀里的姬发完好无损。而自己脚边是被劈成两半的巨石,断面平整如刀削,正一左一右倒在自己两侧。
而他的正面前有一双草鞋。
他像是惊醒似的,猛地抬头,却瞳孔骤缩。
上一秒还在几十丈高的石壁上的阿昙不知何时已经稳稳落在了他们面前,手中握着她往日别在发间的古木簪子,簪尖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光晕。
而她的额间,一道金色的昙花印记正熠熠生辉,光芒穿透雨幕,清晰可见。
更诡异的是,明明已经被雨淋透了的她的全身,此刻漫天雨水竟像是刻意避开了她,在落在她身体前就已消失成淡淡雾气,她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明明唇角还挂着那抹惯常的笑意,可此刻的她,陌生得令人心悸。
伯邑考只觉得喉咙被什么扼住似的,声音几乎挤不出来:“你……你……”
阿昙轻轻将木簪重新插入发髻中,额间昙花印记的光芒渐渐隐去,雨水再次落满她的全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她忽然像是被什么刺痛皱了下眉,瞥了一下左手食指尖,随即又若无其事将左手别至身后。再望向他们兄弟时,耸了耸肩,歪着脑袋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又带着苦笑。
“结果还是为了你们……”
姬发此刻才从紧绷僵硬着身体的伯邑考怀里挣脱开,知道自己没有疼痛感便确信自己得救了。在那瞬间,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双腿一软瘫坐在泥地上,他浑身就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一般,连手都抬不起来,身体还在应激的战栗。
他左顾右盼看到了倒在两侧的比人还高大数倍的巨石,断面异常的平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在将视线仰望向身边兄长时,那苍白如纸的脸映入眼帘。
伯邑考颤抖着唇,腥涩雨水滑进他的口中,此刻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
“……这就是你的‘不能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