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将至,梁浮玉抱着一捧卷轴匆匆忙忙进了讲法堂。
刚在往常的座位上坐下,邻座的琢光就凑了过来,“早上又去万卷阁啦,借了不少卷轴嘛。太虚门就是这点好,不藏私,这些功法典籍我们普通弟子也能随便看。”
说着说着琢光把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她的桌案上,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对了,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什么事?”梁浮玉一脸懵懂。
她本是流洲人,离乡万里来到瀛洲,对这里的常识异闻都知之甚少。
见她这副样子,琢光挤挤眼睛,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说道,“宗门里有人夜半高歌的事情啊!”
前座的停春忍不住回过头来,“琢光,你别问浮玉这些事情了。她如今忙着修习道法,哪有时间关心这个。昨晚你快子时才回去休息的吧?”后面这半句是对着梁浮玉问的。
梁浮玉赧然一笑,“是,昨晚一直在万卷阁。你看到我了吗?”
“是啊,昨晚我们几个在回首峰蹲着,想抓那个半夜不睡觉到处唱歌的同门呢,远远地就看到你从万卷阁回住处了。不过最后还是没找到人,也不知道是谁,估计是喝醉了,唱得我心里直发毛。”
琢光对着停春嗤笑道,“回首峰是宗门第一高峰,施个明目术就可以远眺千里,你们倒还挺会挑地方。只可惜有谋无勇,被一首歌吓破了胆子,我还觉得挺好听的呢。”
她开口唱了起来,“魂兮来归!去君之恒幹,何为兮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何远为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她歌声清亮,然而词中的缥缈凄苦之意却压倒一切。她毫不在意,唱罢嘻嘻一笑,“魂兮归来,我看这不像喝醉,倒像闹鬼。”
停春像是抓到宝一样,“好哇,你唱得简直一模一样,快从实招来,是不是你搅得大家都睡不好?居然还敢东拉西扯诓骗浮玉!凡俗之人死后魂魄去往归墟转世投胎,修真之人死后魂魄散入天地化为虚无,这世上哪有鬼?鬼魂之说,不过是凡人做了亏心事后自己吓自己罢了。”
琢光是个暴脾气,能动手绝不动口,抬起手就要掐诀,梁浮玉连忙拉住她的胳膊,“别别别,临云真人快到了,我们在讲法堂动手可是要受罚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巳时,临云真人一身白衣,背后负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琢光悻悻然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停春得意洋洋地回过身去。
这是梁浮玉进入太虚门的第二个月,她已经略微知道了门内的一些规矩。
太虚门是瀛洲第一大宗门,向来广收天下门徒。但即便如此,收下自己这个流洲人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门中除了宗主、峰主、长老之外,只分为普通弟子、亲传弟子。
普通弟子全都在讲法堂学习,但如果被哪位真君收为亲传弟子,便可以跟在他身边学习。
梁浮玉把这两种区别称为“大锅饭”和“开小灶”。
现在为他们授课的临云真人正是斩月峰九思真君的亲传弟子。
太虚门虽然家大业大,却向来不养闲人。
除了干什么都指望不上的炼气期修士的吃穿用度全都由宗门负责外,其他修士下到筑基上到化神,通通都得被薅起来干活。
元婴、化神修士还好些,只要撑撑场面亮亮相收收徒授授课就可以。
筑基、金丹修士整日不是在去功德堂交接任务的路上,就是在出任务的路上。
梁浮玉曾经听一位筑基期修士悄悄吐槽,他忙到连真君授课都没时间去听。
因此即便临云真人是真君亲传弟子,也要待在讲法堂给他们这些普通弟子授课。
临云真人授课很负责任,此时正一板一眼地讲着《通玄经》。
“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浮玉即使已经入门两个月,现在还是没有入门,听得云里雾里。
一个时辰后,临云真人兢兢业业地授完了课,又开始了近期的每日一问,“浮玉,你今日能引气入体了吗?”
梁浮玉不禁悲从中来,自己修行两月却还没有引气入体,又是个光吃饭不干活的,说不定哪天就要被遣出宗门。
临云真人颇为委屈,“功德堂三才长老说从未有人入门两月还不能练气入体,一定是我教的方法不对。”
临云真人颇为年轻,喜怒哀乐都形于辞色,看着他双眉微蹙的模样,浮玉努力硬起心肠,一脸无辜地看过去,“您得告诉三才长老,以前没有那么久还不能练气入体的,是因为没收过流洲人啊。”
临云真人更加哀怨,“我也和三才长老这么说了,可是三才长老说,看梁浮玉也不像个笨蛋,说不定流洲人修行天赋比咱们瀛洲人更高呢。他还说我若是不能成功教你筑基,耽误了你的修行,就是太虚门的罪人、流洲的罪人。”
说到这里,临云真人的怨气简直要化为实体,“我五岁入门,第三天就引气入体了,三年筑基,二十年结丹,好好一个修真奇才,怎么就成了太虚门的罪人了?而且我明明是个瀛洲人啊,怎么就成了流洲的罪人了?”
梁浮玉连连安慰道,“您不是,您当然不是,我才是太虚门和流洲的罪人。”
临云真人仰天长叹,“算了算了,别抢着当罪人了。我师父去过流洲,听说当年也曾经教授流洲人道法。待他出关后,我替你问问有没有能让流洲人引气入体的好办法。”
九思真君号称“瀛洲第一剑”,早已修到了化神境界。宗门中人人都说当今瀛洲如果还有人能够白日飞升,一定非九思真君莫属。
而他为了悟道飞升,已经不理俗事,闭关多年。
如果能得到这样的大能指点,自己当然会受益匪浅,梁浮玉千恩万谢地许诺道,“多谢真人,以后您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一定义不容辞!”
梁浮玉送临云真人出讲法堂的时候,他还在耳提面命,“我师父一时半会是出不了关的,现在还得先靠咱们自己。你不要整日待在院子和万卷阁里,到山顶上、树顶上、温泉里、丹房里、草地上修炼试试。”
梁浮玉的感激和愧疚之情戛然而止,“真人,为何要到这些地方去?”
临云真人一脸真诚,“我特地请稚久师姐卜了一卦,花了不少灵石。她师父是问道峰辞盈真君,卜卦向来很灵的。”
梁浮玉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目送他走了。
讲法堂还未散去的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
停春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一个,“临云真人这是病急乱投医了,你们知道吗,前两日三才真君要在功德堂挂一个教浮玉引气入体的任务。临云真人在旁边好说歹说才劝他放弃这个念头,要不然这个任务被别人接下了完成了,他得多丢脸啊。”
梁浮玉简直想问一句,停春,你是在他们谈话时藏在桌案下面吗,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停春讲得兴起,“辞盈真君卜卦是准,可稚久真人那是半点没学到啊。去年有个弟子攒了些灵石,去求稚久真人卜算他未来道侣会在哪里,稚久真人让他亥时到演法堂去找,你们猜找到了谁?”
众人纷纷捧场。
“演法堂半夜哪有人啊。”
“找到了谁啊?”
“总不会稚久真人特地等在那里捉弄他吧?”
停春眉飞色舞地揭晓答案,“哈,找到了三才长老,后来他好些日子都不敢去功德堂。”
梁浮玉又忍不住腹诽,停春,你得跟着藏了几个地方才能把这事情偷听清楚啊。
停春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浮玉,你可别不信我的话。我再给你讲个事情吧。”
“你知道稚久真人为什么让你去山顶上、树顶上、温泉里、丹房里、草地上修炼吗?”
梁浮玉确实不懂,也确实好奇,乖乖捧了个场,“为什么啊?”
停春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我就知道你不懂,我看临云真人也不懂。现在最流传的话本叫《五荒行》,这个话本里说天地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荒,灵气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稚久真人让你去的这几个地方,山顶是金、树顶是木、温泉是水、丹房是火、草地是土。”
梁浮玉简直无言以对,“我是不是还得谢谢稚久真人没让我去丹炉里啊。”
“你还真别说,稚久真人已经口下留情了啊。”
停春和几个同门勾肩搭背走了出去,又回头招呼道,“如果你要按照稚久真人所说修行的话,今晚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回首峰啊。”
梁浮玉敷衍着,“再说吧,再说吧。”
停春几人已经走远,梁浮玉心不在焉地收拾着卷轴,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道冷冽的声音——“浮玉,你说究竟是有人喝醉,还是宗门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