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浮玉手上动作一滞,缓缓回过了头。琢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又或者根本没离开过。
她打了个哈哈,“琢光,你怎么还在想这个事情?刚刚停春不是说了吗,凡俗之人死后魂魄去往归墟转世投胎,修真之人死后魂魄散入天地化为虚无,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琢光却步步紧逼,寸步不让,“这是停春的看法,你的呢?”
“我母亲追求长生之道,甚至以流洲传说中的神山浮玉山为我命名。可我在流洲既没有见过神,更没有见过鬼。到了瀛洲后才知道,鬼神之说不过是瀛洲修士贵脚踏贱地罢了。”梁浮玉挑眉,露出一个讥讽的笑,“鬼神之说,瀛洲人说有就是有、说无就是无,何必来问我?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进宗门不久就出了这样的事,你怀疑我是理所应当的。可是你想想,我如今尚未引气入体,不过一介凡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怒江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万里远,鸿毛不浮,金丹难渡,你浊骨凡胎,究竟是怎么横渡怒江的?”
“琢光,这件事情我拜入宗门时弘道堂灵照长老也曾相问,既然灵照长老都已经把我收入宗门,那便不劳你费心了。当然,若是有朝一日你入主弘道堂,也可以再来审问我,到时我必定据实以告。”
“哼,牙尖嘴利,可惜对于修行毫无益处,恐怕我入主弘道堂的时候,你还不能引气入体。”
“这也不劳您费心,琢光道友,等您真成了弘道堂长老了再说吧。”梁浮玉施施然捧着卷轴抛下她走了。
筑基期以下的弟子每日必须在讲法堂中听一个时辰的课,其他时间怎么安排并无规定。往日她从讲法堂离开后,都会去万卷阁查阅卷轴,今天却直接回了住处。
“小婵,琢光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恐怕她以后会盯着我们的行踪。”
话音刚落,帐幔无风自动,梁浮玉脖颈间挂着的一节雪白指骨漫出一点白光,这点白光不断拉伸变形,逐渐成了一个女郎的模样。
这女郎笼在一团光晕中,不,她本人就是一团极浅极柔的光晕,甚至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和神色,但她的声音却极其曼妙,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如果继续招魂,只怕会被她抓到把柄。”
“没错,小婵,你的事情只有徐徐图之了。”
“前几次招魂毫无回应,恐怕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你放心,浮玉,我已经等了两百年,不怕再继续等下去。现在最重要是你的安全。”她迟疑了下,继续说道,“不过我怕如果立刻停止招魂,琢光的猜疑之心会更加严重。”
“对,你说的这点我也想到了。如今我们上策是祸水东引,白天她在讲法堂唱招魂曲被停春听到了,只要夜里想办法把她引到停春面前就行;中策是杀人灭口,她死了自然就再也开不了口了;下策才是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只是……”
梁浮玉眼神犹豫,声音迟疑,“小婵,我曾答应过你,一定要帮你复仇。可是琢光和我们无冤无仇,她虽然性情急躁,却是个光明磊落、侠肝义胆的人,平日对我也颇多关照,我没办法对她下手。”
那团光晕晃了晃,似乎是笑弯了腰,“浮玉,你这个傻子。当年有人无缘无故害我惨死,我恨透了他,难道现在为了替自己报仇,我就能去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吗?你忘了,我能施展移魂术,就像对灵照长老做的那样,你今夜带我去找她,我悄悄对她施展个术法就行,明天醒来她就会把这件事都忘了。”
梁浮玉没想到自己居然忘了这点,尴尬地连连点头,“那我今夜就带你……”
“不必等今夜了。”
只听身后木门吱呀作响,刚刚她们一直在谈论的人推开了门。
随着她的动作,日光从门外射了进来,小婵来不及躲避,魂体暴露在日光下,犹如雪飘落在水中一样慢慢消散。
梁浮玉不及多问,就要冲上前关闭房门,琢光见状连忙回身关门,“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激动就进来了。”
见房间恢复黑暗,小婵的魂体重新凝实,梁浮玉才放下心来。她看着琢光的一脸歉意,心里飘过十几条弹幕。
你怎么会在外面?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你到底在激动什么?
激动我们商量怎么害你又放弃了吗?
……
她和小婵面面相觑,知道她必定也和自己一样一头雾水、满心疑问。
琢光主动解释道,“我今日在讲法堂看到了你借的卷轴,你除了《通玄经》《学道集》之外,还借了《瀛洲大事记》《瀛洲通识》《纪幽录》《访幽秘录》。一个拜入宗门的人,怎么能不急于引气入体?一个急于引气入体的人,又怎么还有心思看这些异闻传说?所以我今日特地等在讲法堂和你私下交谈,就是为了激怒你试探你的态度。浮玉,你知道你和其他弟子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你不爱宗门、不敬真神,若是真心渴望长生,追求大道,怎能不对宗门感恩戴德、对真神顶礼膜拜?所以我想,你来到太虚门必定别有用心。”
说到这里,她得意地笑了笑,“一个人在被激怒的时候最难保持理智,你往日从讲法堂离开后,都会径直去万卷阁,今日却回了住处。事有反常,我就悄悄尾随了过来。宗门并没有为弟子住处设下禁制,你如今也没有灵石找人布下阵法,我只要小心些,就不会被发现。”
随后她指了指小婵说道,“ 事情也确实如我所猜想的那样,你这里确实藏了个鬼魂。停春说得其实没错,凡俗之人死后魂魄去往归墟转世投胎,修真之人死后魂魄散入天地化为虚无,世上本不该有鬼。可他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会有凡人含愤而死,怨气难消,滞留人间,成为孤魂野鬼。”
她继续说道,“你们为了复仇而来,我同样如此。”
“你怎么证明你所言非虚呢?说不定今天我们结成同盟,明天你就上报给了宗门。”小婵谨慎问道。
琢光点了点头,“对,当然有这个可能,还是小心些好,如果不是刚刚在外偷听,看你们有能力有心计,我也不会找你们合作。”
她反客为主、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找人合作,当然要拿出些诚意,让我先和你们说说我的故事吧。”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没有拜入太虚门,跟随母亲一同去了流洲。”琢光边说边解释道,“瀛洲的修真之人大多三五岁便开始引气入体,三五年便筑基有成,筑基之后,男降白虎,女斩赤龙,是以修真之人断绝子嗣,久而久之也就抛却姓氏了,就连瀛洲的凡人也是如此。所以你进入宗门后,大家听到你的姓名就知道你是流洲人。”
她的眼睛望向了小婵,小婵轻声说道,“我姓赖,赖小婵。”
琢光点头致意,继续说道,“我母亲是一位金丹期散修,当然——她是我养母,也是我的授业恩师。那时候她在岁新城的黑市接到了一个寻找怀梦草的任务,这也是母亲和我第一次知道怀梦草的存在。你们猜怀梦草的作用是什么?”
梁浮玉和赖小婵都摇了摇头。
“京国不生怀梦草,巫山难续隔朝云。”琢光幽幽说道,“怀梦草的作用便是招魂。万年前真神夷柔降世,在三危山传法,传说山上遍生芝兰香蕙、瑶草奇花,怀梦草就是其中一种。但三危山是神山,别说我母亲,恐怕就连如今的天下第一剑九思真君也不敢去,我们便想到了灵山。”
“你们知道灵山吧?就在流洲的极北之地。”
梁浮玉点了点头,“知道,那是皇族圣山,听说只有皇族才能进入。”
琢光继续讲道,“你们流洲的始皇姜尧其实是瀛洲人,当年真神夷柔降临瀛洲,收下两名弟子,其中之一便是姜尧。他修行有成后去了流洲,建玉京、封灵山、修白塔、称人皇。他既然是真神弟子,那么很有可能三危山上有的奇花异草,灵山也有。母亲便带着我去了流洲。”
“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我也曾听说过始皇姜尧斩青蛇起义、开创万年基业的事情,却不知道他也是修真之人。”梁浮玉又忍不住问,“真神不是有两位弟子吗,为什么不去另一位弟子那里寻呢?”
琢光不禁失笑,“另一位弟子是当年的妖皇见渊,她真神是条青龙,住在星罗海。怀梦草恐怕没办法生在海里,我们也没办法到海里去寻。这世间若还有一线希望,只可能是在灵山了。”
随后她郑重说道,“在去灵山的途中,我们遇到了两件能证明鬼魂确乎存在的事情。”
赖小婵被困在殒命之地两百年,从未听说过同类的存在,此时不禁心神激荡,连忙追问道,“是哪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