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州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烧的什么的不剩。
沾血的刀子归了鞘就还是把好刀,杀人的恶鬼遭不了难,他们只管完成任务就能拿银子儿换酒喝。
甭管这些个是穿的玄色贴里还是正红劲袍,活人血泼上去融了也就看不见了,就像那夜满院的尸体,被火烧成了焦灰谁还认得出谁。
谢禛的意识模糊,脑子里像被人生灌了满壶的沸水般在脑颅里面烧的滚烫,头顶被烧的疼痛欲裂,浑身却冷的直冒虚汗。
眼皮好似被重物压着拖住睁也睁不开,指节无力的搭在身侧。
他妄图用手臂撑起身子,奈何现在连手指都动弹不动,指节打着颤却难以握紧使力。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处何地,唯一可知的是他还没有死。
他还活着,拖着这副残破不堪的□□苟且的活。
他还活着,可他还是从前的他吗。一夜之间他谢禛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狗。
那夜的通天大火烧去了他半条命,如今吊着口气却也和废人无异。
…他还活着,为什么活着却比死了还要痛。是啊,活着的人才会痛,活着的人才会痛…
强权压迫下的蝼蚁,他的命和无数百姓的命都被皇朝上的那群衣冠禽兽们牢牢握在手里。
一纸令下要他死他便得死,要他活便得活,这样的命在他们眼里算不到稀罕。可若要有用就得保下。
谢禛挣扎着在混沌中寻出几分理智,他想明白了。有人要他活,却不想他好好活,惨了废了才好把握,再不济也能病着,长久的病着。
疼啊…真疼,伤口被压在硬的硌人的木板上,他能感受到缠绕胸前直到腰腹包扎的纱布,可是疼痛依旧在往外渗。
不能再这样躺着,他要活。
活着才能为父亲…母亲,还有那些枉死的冤魂们昭雪。
此一念起无数的哀鸣声下他再次听见了母亲的哭嚎。恍惚看见了父亲被斩断的头颅…滚落在他面前,死不瞑目的盯着他。
母亲跌跌撞撞的扑过来抱着父亲的头颅悲哭着。
宓苡低着头挪爬过来,伸手去拉拽谢禛要他低头,他无法动弹的站在原地。
无助的哀鸣变成了可怖的嚎叫,她仰头眼窝里空无一物,只有个空洞洞的血窟。朱唇微张不断向外冒着黑血,他看清了。也听清了。
禛儿…
禛儿……!
谢禛倏的从草席木板上惊醒过来,还不及他回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往喉口冲。
他慌张间跌下床去,双腿还使不上力,手臂经这一挫却回了几分力道。
指节连着掌心都还在发着麻他就趴伏在地上用侧肘撑着满布微小石砺的地面向前挪。
光是如此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额头上的青筋因虚弱躯体的过度消耗而凸显出来。眼眶被水汽冲的发红。
手肘的皮肉被擦破,单薄的白衫被蹭上污灰和血渍,他终于挪到窄小屋舍的最角落。
那里摆着个干净的夜壶,谢禛再顾不得别的扒着壶口将胃里酸水吐了个空。
这会他才开始哭,说是哭不若说是笑。哪里有笑的这么难看的,笑的泪流不止,哭的浑身颤抖。
他好恨啊,恨命运不公,也恨自己无能。
模糊的记忆里,他只依稀记得那夜火烧尽后下的是雨。是冬夜里最大的一场雨,瓢泼那般的大。
雨再大却怎么也盖不住火烧后的焦味和满院的血腥气。谢禛在那会儿被疼醒过一次,雨水打在伤口上刺刺的疼,接着就又晕死过去。再醒来就是……在这了。
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屋内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张竹编草席,算不得多好却也还算干净。
至少在他躺上去前应该是的,现在上面印着几片血痕,看着像是留在上面干了许久那样。或是他不知什么时候伤口又渗了血才沾上的。
……
双腿依旧无法动弹不过好在有了感觉,感觉到麻了。手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仅剩的力气却因为刚才那点动作被消耗殆尽。
方才呕的太过剧烈现下胃也跟着抽痛,肺腑被巨大的悲怆撕扯着,血腥气向上冲涌着,如若不是他压着气估摸就要溢到口腔。
他刚擦干净满脸的泪痕,木门上的铁栏就被人打开了,接着开锁的声音随之响起来。
门开了。
打先进来的人身穿朱红云锦花罗飞鱼服胸前补子是用金丝线绣的虎豹猛禽。
谢禛伏跪在地只得自下向上的去打量这人,可就在他看清楚面容后却突然僵住了。冰冷颤抖的手忽然捂住口唇开始咳嗽,浑身跟着发抖,几乎和动物应激抽搐的模样无异。
先一步进来的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崔凭山,也是那夜带人把谢禛家杀了个底朝天的“崔头儿”。谢禛不知道那夜他的绣春根本未有出鞘时,可他知道他在,他看见了,是他带来了杀戮。是他视而不见。
他是恨他的。
后面跟着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身作窄袖的曳撒贴边绣有回纹和团草龙。穿的不算繁杂在这等冷的冬里甚至可以说是穿的单薄。事实也是如此,他的手被冻的紫红还老实交握在膝前,自进门开始就一直低腰阿谀着身旁的人。
站他身旁的人是个须发皆现银丝的半百老人,身着贴里圆领蟒袍,沿领镶边加着滚条,前后身下皆绣有海浪、团龙。鬓发梳的齐整,头戴乌纱冠帽,帽后呈现双拱形。
“哎哟…老祖宗您还亲自进来了,咱们下人打点好给您送来就是,这地多脏啊…去去,你这孽种还不看看是谁来了,既醒了还不快跪!”
谢禛哪里还有什么跪礼的力气,就是有他也是必不会跪的。
崔凭山待那老人进来后就向后贴墙站着了,也不看谢禛的方向。谢禛心底讥讽他是心虚,实际想着自己又是一阵心痛。
那哈巴狗似的太监见谢禛就这样趴在地上动也不动,还看着他朝着后面那方向讥笑的声,顿时恼了抬脚就要踹。
“……”老人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斜眼轻扫过瞥去眼。淡淡开口道
“皇上要的人叫你打坏了可不成。出去吧。”
“是…是……”
这会儿人都出去了也就剩了两人在内和谢禛对峙。实际对峙也不算,只是他们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
原先站在墙沿处的崔凭山向前挪了两步。
“齐公公,谢家的余孽就在这了,您要这人随时都可拿去。”
崔凭山说这话时并未展露出半分多余的情感,可这话却让谢禛如坠冰窟。
拿去…?余孽?也是,家中人都死光了,唤他余孽哪里不对…不对的是为何他还活着,又为何会…
心中猜测到底是没个稳当,他趴在地上眼珠子转过,刮着干涩的内壁要向上瞧,发丝遮挡了大半的目光,还没等他看清下巴先被挑了起来。
崔凭山的绣春不再挂于腰侧而是在瞬间取了下来,手心里转过刀锋敛于鞘只用外鞘挑起了他低垂着的头。
“……太脏了,洗洗收拾好再送过来吧。崔指挥使。”齐藩侧瞥一眼就转了眸子。似乎到如今地步他也是受形势所迫,至于谢禛,这条命他并不感兴趣。司礼监接了圣令,是圣令要他用这命,是圣令押下了他。
齐藩转身走了,托着他抬头的刀收了回去,霎时没了着力谢禛再次垂下了头。
随之其后崔凭山跟着就要出去到了门前却顿住了步子,侧眸看过伏地的那人。
“要你进宫是皇上的令,这其中也不止皇上,这是条险路亦是条生路。既然活着就得活的明白,莫步你爹后尘。”
爹…分明是他带人杀了全家,他怎么还敢提爹?谢禛几乎是目眦尽裂的瞪着,还没等着他开口胸口就发了堵,淤血冲上来呛的他呕出滩黑血便晕死了去。
外边的风雪不停,灌入铁窗时像极了叹息。悲哀而无奈的叹气。
随着叹息铁门被再次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