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州是夜
亥时夜深残月孤悬
如今时分谢慎如仍并未展现出丝毫的焦急不安,他只是平静的坐在院堂中央的主座位上。面前的绳纹卷书案上摆着他件件褪下的官袍官帽。
随之樊城后防军械营库被盗后接着就是西疆北境的双线战退,北尧战败折损巨大,更是惨烈难言。可说下来这错已酿成再无挽回之机,上面要怪罪下来,关口也就在管事的一众官员上。
说来也是怪哉,分明是樊州布政使亲自负责的中转督员,数年来恪尽职守,且莫要说此等大错,就连鸡毛蒜皮的小岔子都是屈指可数的。
蹊跷就在这,此次这批军械粮草是通运北尧的,输运队落脚樊城便是等着督察,前线打紧赶着的运,停几日也是上面掐紧了的,最后定下来赶着凑着停了三日。
这三日谢慎如无一日落下排查,皆是挨个查验点数确认无误后又是再三探看才肯离去。旁的人若不明事理任是想破脑袋也是觉不出其中陷阱的。
''唉你说怎么的就是闹了离奇,这批货运到前线怎么就成了军械粗制滥造,粮草生霉,缺斤少两呢?”家中侍婢蹲靠在中庭院门下私声愁眉议论着。
“你这脑瓜子也就好在傻的可以这一个点上了。你倒是想想啊,咱们老爷当年是什么来头,翰林院啊。京城里的官爷来这破地方守着,往刀口上撞呗!明摆了和朝廷上那群混账不对付。瞧吧,现在这些个狗杂种要跳起来咬人了。造了这孽要拉老爷下水呢!”说罢,甫祁啐出口中叼衔着的狗尾巴草。胡乱拍过衣摆上粘着的灰,扭头盯着院外枯枝上哑声鸣叫的乌鸦摇头叹气低骂了句晦气。也就不说了。
知府大院内上上下下的早被婢子阿嬷们收拾规整,只是落了这时候,便是连同原先满院的欢声笑语也被一道收了起来。议论声中看见的皆是愁眉不展的脸。
谢大人的结发之妻宓苡站在了中庭的花苑内,思绪重重甚是不安,心里发堵不时探首向院堂里张望着。
手里捏着的是自己亲手绣制的绢料方帕,此刻因着紧张被捏的皱成一团。
留在这院里的人都不知今夜过后自己的命线究竟还余几分,恰如这冬夜的细雪簌簌,只教人听见厚重积雪压着后院墙围外的折竹声响,却难看清眼前飘雪究竟有多重量。
就在众人皆在沉默与惶恐中时突然听到一声炸响,火光在眨眼间迅速蹿上了院堂中阁,分明前一刻老爷都还在那里,此刻却没了人影。只余下火影重重。
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快,这些个索命的锦衣恶鬼早早的就算好了准机,原以为火只烧在中堂。哪里料到半刻不到整个院子都被火给围了。守院奴仆们的惨叫声回荡响起,火光冲天下亦有刀光隐现。留在院中的人四处逃窜着,锦衣红袍,绣春长刀。宓氏看见了。
她看清了,是锦衣卫。
顷刻间,她恍然顿悟般想明白了些什么,手中绢帕因恐惧被抛落在地,不顾火势熊熊折返要过□□,身侧的婢子似乎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可瞧着此等情形,再不向外逃就会遭火烧着。
“夫人!少爷,少爷有武侍护在身侧会没事的,火烧起来了我们得出去,得出去啊,夫人!”怡萍死抱着宓氏的手弯要拉她向院外跑。
冷兵器相击后的刺耳声,血肉割离的惨叫声。她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一阵嗡嗡耳鸣在她脑中敲打着。
“这是…这是,是要抄家啊。他们是要灭门,灭··快,依萍你先走,我要去找禛儿…禛儿!”
宓氏挣脱了依萍挽住的手,朝着□□书斋高喊了声跑去。
谢禛此刻被锦衣卫逼到了角落,家中武侍在前与其交手混战。可说到底这终究是锦衣卫啊,与之相搏的说是家中武侍,倒不如说只是持刀的武夫。豁了命的能抗的住这时,再拖去久些可就难讲了。
火蛇燎烧着蹿到了书斋的檐顶的青瓦边,不时有一两砖瓦向下掉落。他躲在角落向外慢挪,恐惧绊着他不时向周侧张望,隐约间谢禛看见了层层火墙外母亲的身影。
母亲……?他本还疑惑,就在他再向前迈过一步时,头顶的青瓦又落下了两片,砸落在眼前。破碎的瓦片就在靴前,他若是方才慌神跑了出去岂不是先被砸个不省人事,再接着母亲也被引过来····他再次抬头,瞧着房檐外边的几层瓦片,几番下来已是掉的所剩无几。
这下不成了,不能再耗下去。
谢禛没等着火再燎过来先一步跑了出去,可不想还是晚了步子
屋舍不堪支撑,不及人反应,纵横的木垣倒塌了,烧的焦黑的后墙随之倾倒…他以为自己就要被困在里面。
突然一只手赶在烟尘掩埋前拉走了他。
原本在母亲身边待着的婢子突然伸手,他跌倒在了外面看着墙倒下来,掩盖住了目能所及的一切,依萍催促着要把他往外推送。许是一切都来的太突然劫后余生的间隙里他愣住了。
直到母亲跑过来将他拥入怀中。颈侧被泪水濡湿了,他这才回过神来。母亲的哭声,周遭的惨叫声和火烧楼阁时那岌岌可危的嘶哑哀叫。里面的木头要被烧透了,那座高阁就要塌下来。
刀剑的拼杀声愈来愈近,他转头看了一圈始终不见父亲的身影,无需多想便已经猜透了八分,心里一颗巨石砸了下来,压的他生疼。依萍似乎是看见了锦衣卫的身影,她缓下了步子小声道。
“夫人·····”
未知与恐惧绊住了脚踝,原本安稳的气息在死寂的静谧里化作了无数不辨方位的诡影。依萍倒着步子向后倒退了些,就在这瞬,她的后背抵上了绣春刀的锋侧。
精铁淬炼的杀人利器架在脖颈外侧,寒芒冷刺着皮肉下涌动的血液。被迫了仰着头,她不敢再向后看,嘴唇翕动着颤颤却发不出声音。她泄出几声低低的轻唤。却是哽咽的。
刀起刀落根本没等她说完那句话,低低的呜咽下是她未能出口的话。吞入腹中的未尽之言随着依萍脖子上溢出的鲜红滚热的血一道变成了沙哑的悲咽。随着濒死抽搐的肌肉绝望的挣扎着,妄图抓住那一点生息。
谢禛背对靠在母亲身后,他的脸就正对着依萍的方向,刀锋划破皮肉,割断血管时喷溅而出的鲜红沾染了他的发尾眼角。此等骇人情形带来的恐惧迫使他转身向母亲的方向靠去。宓氏的手心凉透了,这哪里还有什么生路可行?
“崔头儿,嗯?接下来,怎么办。”
站在谢禛后面的那个壮年汉子身着玄黑贴里劲装。谢禛心中不祥之感愈烈,这里面不止是锦衣卫,还有许多不是锦衣卫的人。
心脏猛烈的撞击着胸腔前的骨架,谢禛强压下不安看向母亲。宓氏的眼睛却像被夺了魂魄似的直勾勾望着庭院拱门外的隔窗。
那里有一个人影,他仅是抱刀站在那。
似乎在他看来如今他再进一步,哪怕只是回头看来都是直接而肯定的加入了这场杀戮,可如今他就在这里,就算刀从未出鞘,就算他从心底不忍。可那又能如何。
宓氏的呼吸发着抖,喉管里堵着万千难言。在此刻,目光相接时都化作了刺,扎在心口叫的她痛不欲生。
崔凭山与宓苡的目光只短暂交汇刹那。他未做回应的压下刀柄转身朝着院外离去。院里的人似乎得到了某种准许似的也不再捆着手脚,四周的冷锋出鞘之声将二人围困其中。
浓重的血腥味再次溅撒开来,这次却不是别人的血。宓苡本要上前一步去抓住崔凭山质问,还没等她伸出手。背后的刀子就要劈下来,谢禛离母亲最近也是最快察觉的,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侧肩撞开母亲的位置,后背却挨了刀子。
谢禛被劈的跪倒在地,刀伤自肩胛起险些就伤及颈侧,血肉绽开把衣裳都染透了。宓苡惊叫着转身护在幼子面前,她妄图用身躯去护住他。
血止不住,早也染透了她的袖袍。
谢禛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太疼了,面色惨白的向母亲的怀里靠拢。冷,他感觉到了冷,背后的伤口还在渗血,因失血过多体温也跟着流失,况且这是在冬夜。
宓苡在触摸到谢禛冰冷掌心的那刻彻底崩溃了。
杜鹃啼血的哀鸣响彻了整个残破燃烧的大院。那座高阁被烧的再无支撑,瓦片砸落,木垣倾倒,原本可以撑起它的所有崩塌了。
崔凭山
在浓烟火浪袭来的瞬间谢禛的视线被漆黑遮蔽着晕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