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的双亲因车祸去世,自那以后,我就和小我两岁的弟弟一起生活。
因为父母留下的遗产,我们过着朴素但并不拮据的日子。那时的辻只有六岁,刚到开蒙的年纪,不懂得死亡的意义。在父母刚走的那半年里,他最常问我的,依旧是那句妈妈在哪里。
妈妈死了。我说。
死掉了就是再也回不来了吗?
对。
那可不可以让他们回来?
不可以。我说。
我不知道辻有没有听懂,但是之后他就再没问过我妈妈的事了。现在看来,他似乎到最后也从来没有懂过死亡是怎样的,只是因为我的答案千篇一律,他不敢再问。
那时我牵着他的小手走在路上,在如织的人流中朝着望不到头的地方回家。我不记得我们的身形是否差了许多,我只记得,我在人群里渺若草芥,抬起头只能看到无数个项上人头堆砌出来的四方天地,而辻呢?……他的手在我的手里那么小,那么轻;抬起头,他只能看见他的哥哥,只能看到我。他紧紧跟着我,把我诠释成了何物?我猜,他那时的心里或许想着:哥是我的的天地。
葬礼过后,有对好心的夫妇收养了我们。这是一段只有我记得的记忆。我牵着辻的手坐在那对夫妇汽车的后座,分解车里的皮革味与香水味。而辻——在上车前他已经哭闹过一场——吸着鼻子,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却飘来飘去,看着车窗外幻灯片式的街景。
那时的我手心里出了许多汗,但仍不敢放开辻的手,怕他就这样滑溜溜地溜走了。他前世一定是条金鱼,每天都有哭不完的泪水,抽泣时的双颊,像鱼的两腮在呼吸着翕动。我只要亲一下他就好了,就像把鱼放在水里,我只要亲一下,他就会笑起来。我坚定地认为,我的好弟弟是世界上最易哄的人,也是笑起来最温暖的人。
辻有一头红发,却是在最枯槁的冬天生的;我的发色沉暗,却是在最饱和的秋天生的。我们长得不像兄弟,性格也是天差地别,但是我们在同一处皮肉下生根,或许我们只是一个人意识中最普通的两团灵魂双双成人,最后也要牵着手走向同一处归宿。所以我们两个人就组成了一个世界。或许就是这样紧密的关系,紧密到容不下他人,那对夫妇在两个月后放弃了。我们又重新回到了家,回来的路上,我也依旧牵着辻的手。
辻看不到我就会哭,直到八岁也这样。所以他闹着不去上学,说不想待在没有我的地方。我的吻只能让他停止哭泣,却没办法让他扭转心意。
他说,他会好好待在家里等哥哥回来。
八岁之后的五年,辻停学了。我依旧在上学,回家后总能看到辻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注视着什么的时候,眼神总是极度专注,甚至像是在瞪眼,这就是他攫取信息的方式。我喜欢他的一切表情,就算是这样认真到呆滞的表情我也喜欢。他看着我时,眉眼都融化在一起,像是全天下的喜事都在那瞬间降临到他身上,然后脆生生地叫我一声哥。我亲吻他,就像亲吻世间所有欢愉的集合。我不需要朋友,我只需要他。我给他洗脸,梳头,刷牙,更衣,直到他十八岁我也这样做,因为我喜欢看他的笑脸,我总是想念上一秒笑着的辻,所以我为下一秒的辻做任何事,这就是我生活的齿轮,在我生命开启的那一刻——也就是在辻降生的那一刻就嵌入最后一轮,亘古不变地转动。
小小的我们两个在房间的一隅相拥而眠,直到永远。河水的粼光越过玻璃,反映到斑驳的天花板上,万花筒一般,似乎发出了丁零零、喀拉拉的响声。我按着声音的节拍一下一下轻抚着辻的背。我们像躺在清澈河底的两个人,岁月与方圆在我们的眼前汩汩流去,而我和我的辻就躺在鹅卵石铺就的天堂看着这之外的一草一木。我们没有变化,河水不会将我们冲散。水流前进着,抑或是我们被离弃般退后淌去,这都无所谓,辻安稳地睡在我怀里,这样就够了。
我十五岁的时候,遗产即将见底,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他在京都有极亲近的老友。想到以后辻会因为窘迫没法吃到想吃的东西,我只身一人出发去京都,希望我们的生活能继续有保障。
茨田先生是位知书达理、重情重义的人,他似乎知道总有一天我回来找他。他向我致歉,说他沉疴已久,导致七年来未曾登门。我并不在意,说明来意后,茨田先生几乎没有踯躅,就承诺他会保障我和辻的生活。
只不过……他停顿了。鬓边失去光泽的金发如凋零的花瓣一样吹落下来。
我希望你将我的小儿子带去与你们一同居住。茨田先生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清癯的指节扣着桌板。我忽然明白,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快死了。他说。这时,十岁的茨田一默默从门板后探出了脑袋。
我连夜赶回爱知,手上牵着的是茨田一。开门后,我看到辻的表情凝固了。我让茨田去房间里,只留下我和辻。果不其然,辻嚎啕大哭起来了。他的两只手搓着眼睛,也禁不住泪水浸湿他的衣袖。
我让他把他的房间给茨田,从此他和我睡。他哭着点头,似乎缓和了。我趁这口气去给茨田换了新的床单与被褥。茨田几乎不开口说话,我读不懂他的情绪,当我忐忐忑忑说完辻从小任性惯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时,他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就像一只木偶。
晚上我抱着辻,我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忿忿与嗔怪,所以我不厌其烦地摸着他的头,亲吻他。我的心境改变了,我不再拘泥于驱赶辻以外的一切人事物,哪怕我的世界拓展到上千上万个人,我只要辻还在我身边,他不离开我就好。
茨田来了以后,辻也重新开始上学,和我上同一所初中。辻比以前更粘我了,不知道是因为茨田的到来让他感觉害怕,还是说在学校里长时间看不到我感受到的不安太过浓烈,我不知要吻多少下才能让他停止哭泣。这年之后的某一天,辻向我走来,扯着我的衣角。
哥,我们爱爱吧。他咬着嘴唇,眼睛里泛着细碎的蓝光。
只有他能说出这样天真烂漫的用词。我的傻弟弟,我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已经将手伸向我的衣扣。
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我在翻涌的层叠中感受到了情/爱,这是之前一切拥抱与亲吻都不具备的。那最特殊的一刻到来时我的脑中如同烟花绽开,映得黑夜像白昼。他是我在夏日祭时捞上来的小金鱼。他□□,滑溜溜地被我抱在怀里,咯咯傻笑。我看到我的黑发披散在他的肩头,丝丝缕缕,就要密密地将我和他缝为一体。
就这样在一起吧。当我靠在他因熟睡而起伏的胸口上时,我将这句话反复咀嚼。顺便也将爱情放在齿间,碾碎成沙,没入尘烟,留下来的,只有极涩的苦味,和将舌苔染成沙漠的灰棕色。
之后的几乎每个晚上,我们都会在暧昧的空气里蒸发。我一开始还会顾虑茨田的事,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还是喜欢辻的笑脸。我们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在无人的角落接吻,没有人在意我们的生活,没有人注意我们血液是否交融。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圆满了。
之后,我不清楚事情的转折点是否在这。我遇到了秀郎。他不是一个正经的恋人,当初也只是因为想和我共度春宵才缠着我。他和我打招呼,和我一起吃午饭,把拿我取乐的人打跑,然后他和我说,你又没试过,我们试试看。我不想承认我是一个心软的人,只可能从一开始我就对他心无防备,抑或期待他的出现……
他是我短暂生命中唯一一个与我毫无关系却靠近我的人。我们做了,犹如天作之合。后来,我和他这样的事成了家常便饭,但是周末我从不答应他的邀约。他没问我为什么,我也不会想和他说的。到那时为止,我从没和任何一个人说过辻的存在。
那时的辻快要上高中了,我能陪他的时间只有周末。我还是喜欢抱着他晒太阳,被阳光晒得打喷嚏了也不忘笑着接吻。我对辻有了秘密。对秀郎隐瞒辻的存在并不让我感觉愧疚,因为我和辻是不容别人插手的关系。但是我对辻隐瞒了秀郎的存在。我不知为何我要这样做。在和辻承欢的时候,我时不时会战栗,想起秀郎的身影,渴望着他。我吓哭了,俯在辻的背上无声啜泣,泪水在肌肤上蜿蜒出河道,辻用气音说,好凉。
这令我苦恼,这不是我想要的。
之后我就再没找过秀郎,我并没有和他直说,说了他也不会懂。我本以为我不会想他的。可是当他问我为什么躲着他的时候,有那一秒钟我踌躇了——我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对秀郎说出来,然后痛痛快快哭一场,他一定会抱住我,婆娑着我的头发,亲我。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我没什么好哭的。想哭的冲动来去匆匆,反复冲刷之后只剩下固执的一根弦,手指弹拨也只能沉闷地发出嗡嗡的响声,传到指尖却是一阵麻,遁入膏肓。
我很高兴辻能上高中,快秋天了,我要多陪陪他。我怀着这样的念头,在秀郎远远的身后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