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毁于秋。或许我不该期待秋天的。
那天我在学校门口等到天黑。最后我找到他时,辻流着泪,瘫软无力地看向我。是血液还是生命力,亦或者神智,我感觉很多东西从我的五脏六腑流走,不会再回来了。我哭着抱住他,却感觉只是两具空壳,相碰发出滑稽的脆声。
我唯独不敢在此时看着他的眼睛。
生命是一场战争,是戈壁滩上两颗石砾的决斗。人比沙石更脆弱。我曾相信古希腊雕塑上人们磨砂的眼球才是真相,每个人的眼睛都是悄无声息、暗淡幽冥的。但在我认真注视过辻的眼睛之后,我推翻了这个信仰。我开始承认人类的眼睛里有天地,而全部的水的荡漾都存在于辻的眼睛中。辻才是创世神。我们的家是伊甸园,我们的爱是禁果。所以,那是惩罚吗?在目睹了那天之后,人又归于尘土,净水干涸。我看着辻失去生机的眼睛,眼睑分离,泪水带出来飞扬的尘沙,化作灰棕色的泪痕。
我并不打算报警,那样辻只会受到更大的刺激。他只有我,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给辻报仇。
他小小的一个,泡在浴缸里,说着那五个人的名字。
没事,别怕。我亲着他的额头,将清水零落地舀到他身上。
我想哭。
我做了个梦,梦里是秀郎抱着我。
第二天,秀郎果然找到我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他靠在墙根,问我为什么在哭。我没说话,亲上了他的嘴唇。那天,我在他怀里把辻的遭遇说了,我从没感觉如此畅快。他亲吻我,不像我的同龄人。
我不知道怎么样他才能好起来。我说。
那等你处理好之后,我们再联系吧。秀郎说。
他抱着我,我点了点头。
我没把这句话当成别离,而是当成了一柄钥匙。
辻不再笑,不再有力气。他会做噩梦,会惊醒,然后开始哭。
……。
一切都很苍白无力。
这一切都推动着我,要去报仇。
于是我报了医科,在大二那年,我做到了。如果能让辻高兴,我会做任何事。
晚上回家,辻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我笑着上去抱住他。
你不用再害怕了。我亲亲他的脖颈。
电台播报到具莲的命/案,辻只是关掉了电台。
哥,记得出门小心点。他笑着亲我。
那天晚上我们又一次。辻,永远待在我身边吧?我真的会为你做任何事。
好。他的眼睛像在唱歌,紧紧抱住我。
我会觉得此刻很完满,但是并不够完整。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贪得无厌,但是走马灯闪过,我贪过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我只是想拿起那柄钥匙,在辻会心笑出来之后,去找秀郎。
名古屋的冬天从不下雪,今夜依旧不会。我给秀郎打电话,说如果你没有谈恋爱的话,我们就见一面吧。十分钟之后,秀郎向我走来,衣摆被风吹到身后去。我欣喜至极,忙不迭上去牵住他的手——我本想拥抱他,但是这两年的阻隔总不能在瞬间消弭,是吧?
不是。秀郎说不是。但其实我没问出口,他也没说话,只不过我从他的指间与眉眼都能读出,他并不介怀。甚至在某个峰值,我们的爱意胜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云雨。他萦绕在我的身侧,像云雾一般让我心甘情愿闭上了眼。在他身边,我难得觉得自己是孤独而个立的。这并不是坏事,孤独才是我的良药。
我爱你,秀郎。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鸾凤之后,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该给你点什么。我只是问你,你要吃便当吗?
秀郎答应得很爽快。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第二天我捧着一盒红豆饼、一盒煎饺、一盒亲子丼来到秀郎公司楼下,我们就靠在公司楼侧,我看着他吃我做的饭。难免会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除了辻以外的人吃我做的料理。辻总是亮着眼睛说特别特别好吃,我本以为我足够自信也确实足够好了,但是现下我又多生出了许多不安与忐忑,隐约害怕看到秀郎吃着吃着蹙起眉头。他不是辻呀,他只是秀郎呀。
好在秀郎吃得很开心。我知道他饭量大,特地做多了点,如果吃不完,分给同事们也是很好的。我这样周到地打算着,秀郎却调笑我是个好新娘。好吧,新娘什么的算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的脸颊赤红,比我亲手碾碎的红豆沙颜色更淡,比正午的太阳更浓,比澎湃的心跳更亮。
我说他周末有空的话可以来我家做客。这事我肯定提前和辻打过招呼,也征得过他同意,这样我才能安心让秀郎来家里。我不想让辻觉得我不顾念他了,相反,我事事顾念着他。
秀郎答应了。我的心底噌起了一阵欣喜,还有一丝惶恐。现在看来,那惶恐不是无稽之谈,而是我直觉的叫嚣。
周六下午,秀郎带着一盒模型拼图来了。当他看到辻时,我注意到了他眼里的一丝诧异。想起来,我似乎从未和他说过辻与我仅差两岁,今年十八。他应当是把他当作了幼小的孩童。我笑了,看着辻紧闭着嘴,步伐谨慎地走来,在我的介绍下向安岛点点头,像模像样地握握手,他确实还是个孩子。
之后我就去厨房做饭了,辻收下秀郎的礼物,已经开始拼合。那样的模型我在商场里见过。搭起来是个杂货铺或者是哪处的风景,山岚或湖海。看盒子蓝白相间,大概是雪景。
或许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此时正在下雪吧。北海道?那可是北方的极点了。但是在冬天,比雪更少见的是暴雨。
水帘在窗棂上闪动,我和秀郎默默对视,放下了筷子。
真是没想到今天下那么大的雨。他笑着说。
安岛,你没带伞吗?
没呢,天气预报说是大晴天,太突然了。
嗯……今天你就留宿一晚吧。
哦?好啊。
对话间我总有一种即视感,感觉这仿佛是一出早已排演好的戏剧,在现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下堂堂亮相。我心中擂鼓不断。这算心想事成还是事与愿违?
辻只是沉默着,一粒一粒吃着米饭。
就算之后我和他单独说今天你得和茨田睡一块了,他也只是点点头,说好。没有追问我更多。
我突然感觉一阵难言的潮水涌到胸口,郁结不堪。这似乎是我希望的,但是又不是我想要的。我总感觉辻说出口的好并不是他真心想的,但我只能选择相信,可能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们会zuo爱,接吻。夜里,我对秀郎坦白道。凝固的空气像冰一样砸向我的脑袋,我等待着,像罪/犯等待审判。好像就在这一刻我认清了社会的人理世故,明白了世俗的道德纲常。我破开包裹着我与辻的茧房,却觉得寒风刺骨——那是我不愿意面对的。
对不起。我不知在向谁道歉,只觉得此时需要一个道歉。砰的一声响,像一面镜子打碎,千万块碎片撕扯着我的身体,犹如禽兽餍足后的残羹。
或许我真的太懦弱,我哭了。
……把话说开了也好。秀郎叹着气说。我还没来得及揩去眼泪回答他,他就翻身看着我,问我,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的话,会不会让你很为难?
不会。秀郎说,然后他伸手抱住了我,亲吻着我的额头。
你爱我吗?
我该如何向你证明?
我贴近他的身体,胸腔共振,享受同一颗心脏的律动。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什么都不需要证明了。我抬起头,与秀郎交换了一个绝望的吻。
你可能要等很久很久……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在一起。我要考虑我的弟弟,我可能真的会因为他和你保持着距离。如果他觉得我抛弃了她怎么办?如果他觉得我不要他了就不想活了怎么办?种种一切都在牵制着我,我就算爱你也不可能完全地爱你,我得披着荆棘锢着巨石去爱你。或许我是西西弗斯,不管怎样我都无法到达山顶,无法实现虚幻的想象——如果这是想象的话。我们恋爱,结婚,这一切都是空谈。我只觉得我的脚尖晕乎乎的,待到烟消云散,我才知道空气是多么的轻,以至于我在空中挣扎,也只是攥紧了汗湿的掌心。
你要等很久很久。我对秀郎说。
那我边吃便当边等。秀郎对我说。
哦,或许,哦。这里才是转折点也说不定。我有了正式的恋人,也就意味着我得为他守着什么,我自己的肉身抑或精神之类的,得保证有些特质是仅有我能提供给他的。这在以前对我来说就像是监狱,因为我从未经历过这种思考,和辻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我要为了他保留着什么我自己的东西,我只是做着样子,以便让辻亦步亦趋地模仿我,这是社会化。所以我只与他亲密,是想要教给他慈爱;我只与他接吻,是想要教给他言爱;我只与他交/合,是想要教给他珍爱。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我在等辻的眼睛复明。
有天我回家,发现辻站在厨房里。我急着过去,看到他拿着勺子,在煮汤。
哥。他笑着。
你在做饭?
嗯!
那一刻我高兴得想抱着他转圈。手环住他的腰的时候,我蓦然发现辻已经比我高大了。他早已经不是小孩模样,都是我的错觉。
或许这错觉在几年前就已经存在,就像我十八岁时仍感觉自己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我总感觉我的弟弟依旧只有六岁,他的一切都亟待我来填补。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万物都像春草一样,瞬息之间无情地生长到了无人预见的姿态,让人误以为现在依旧是从前,未来也依旧是现在。辻从未展现出对未来的渴望,就像在害怕长大,害怕身体的变化。他的精神或许一直停留在六岁,只有在这一刻,他站在磁炉前已经不再需要板凳,就在这一刻,我发现我已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就在这一刻,我才知道一瞬间的生长已经发生了。或许一直被困在六岁的人是我而已。
可能我以为的庇护实则遮挡了辻的太阳。辻不是天生失明而不认识太阳,只是我让他不认得太阳。我才是他人生的枷锁吗?挡住他的到底是浑浊的晶体,还是过于清晰的我的身影?
他会得太多,是不是就不再需要我——
他会不会离开我?
我把他手上的勺子拿开,牵住他的手亲吻他。我知道我的傻弟弟不会明白,我的意思是让他不要走。但是这个吻足够缱绻,以至于辻闭上了眼睛,忽略了水沸腾的声音和风穿过窗缝发出的哨声,我另一只手仍旧揽着他的腰,就像在跳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