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夏回,我的名字。
从出生起,我的世界便只有黑白,父母并没有放弃我,即便我无法达成他们艺术家的期望。
既然只有黑白,便加以辨析,筹就水墨的艺术。母亲说。
我们家从了三代的法,正义和道德书写着我的人生,而父母也鼓舞着我向往艺术的心脏。
别顾忌家里,职业而已,喜欢干什么就去做。父亲说。
尽管色盲大大限制了我的路径,可我对黑与白运用的感知远远大于常人。我的素描和水墨画让时常叹息的绘画老师都闭上了嘴,年迈的老法官爷爷平日严肃的眉眼也流露出对我的赞许。
人生有许多苦难,但你选了一条路,就要走到头。爷爷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苦难,人们活在苦难里,发出腐烂的恶臭。这个漆黑的世界让我恐惧,没有路标的航向让我迷茫。而让我郁郁人生偏转的契机,是一个寻常而特殊的午后。
我们家三代从法,我从小在无尽的卷宗中长大,我看世间恶意盛行,我看人们祸乱百出,让我感觉自己活在地狱里。
我分不清那些是非,于是我将自己藏进匣子,逃避一切选择。
我甚至背弃家人期望,一心投入艺术缔造的乌托邦,以至于看到他们对我的支持,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内疚。
我浑浑噩噩地过着,在学校随波逐流,直到,五年级的那个夏天。
那年的夏天很长,也很孤独,家里人很忙,不断出差打官司。在那间老式居民楼里,只有上小学的我、几只鸣蝉、两条狗,和楼下杂货铺的王老头。
小时候的我很喜欢那间杂货铺,古朴的陈设和老式的波子汽水,年代感的小铺让人感到一种温馨。
王老头是当过兵的,退役回来开了间杂货铺,和王奶奶育有一个儿子,一家人都很善良,平时待人都和和气气。
就是一点,王老头脾气比较火爆,也爱伸张正义,看到有人做坏事想也不想就冲上去了,被王奶奶念叨了很多次也不改。
王奶奶去年伤寒过世了,他们的儿子在外地上初中,平时回来要坐电车,一个月也就回来一次。
现头嘴上不说,心里也孤独的紧,回回看见我都请我吃糖,给我讲些陈年旧事,大多是抱怨王奶奶太唠叨,又因为王奶奶现在不揪着他的耳朵碎碎念,一个人生闷气。
王哥哥人也很好,从外地回来总会给我们一人一个大大的拥抱,他阳光帅气,只是不擅运动,平时最喜欢看书,王老头表面嫌他懦弱,背后却总是骄傲的夸奖。
于是在那个夏天里,我一如既往地在每一个雨夜去王老头家的铺子过夜。在那个月末,王哥哥没有回来。
雨下得大了,这在夏天是寻常的,夜色浓重,王老头让我先睡,一个人站在窗前吸烟。
“王爷爷,王奶奶要说你的。”我睡不着盯着王老头手里的烟,劝着。
王老头的手顿在半空,尴尬地收回:“小孩子别乱说,睡你的觉去。”
我无语疑喧,背过身去。王老头坐在雨幕前,盯着远方,王哥哥的手机关机了,他只能等。
“小兔崽子忘了家,真是翅膀硬了。”我听见他嘟囔着。
我觉得荒唐,免子怎么会长翅膀呢,王老头真是急糊涂了。
一直到后半夜,我还是睡不着,王老头无奈,也不再管我。
雨依旧没停,王老头无意识皱眉,在桌上终于响走电话铃时,他的眼睛亮了,上面是王哥哥的号码。
“小兔崽子,真是急死你老子了...!”王老头立刻抓起电话,大声嚷道。
对面却是细密的雨声,过了许久,才传出一句嘶裂沙哑的“爸。”王老头怔住了。
“爸...爸,我好疼,我...我好想你,”对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哭腔,发着颤,像是一台老式收音机,发出旧胶卷那般苍老的破陋感。
“爸...我快死了,我...我的腿断掉了...我回不来了...爸...”也话那边的声音细小而零碎,王老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胶卷好像播到了尽头,声音渐渐小去:”...爸,我爱您...”
随后再没了声音。
王老头颤着手,半响没有说话,我看着他挺直的背佝偻了下去,我不敢再看,悄悄溜了回去。
雨没有停。
我一连几天没去看王老头,听说他大病一场,身子没那么硬朗了。
这时,母亲却回来了,我想同往常一样扑进她怀里,却被她憔悴的脸色吓退了。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去阳台上打电话,隐约听到“霸凌”、“官司”、“老王”等字眼,我想起那天听到的话,晃着头刻意抛却心中的答案。
过了段日子,母亲打完官司回来了,脸色黑的吓人。那晚下着雨,母亲的神色让我不敢留在家里,我犹豫着,又一次走进那间杂货铺。
我没有见到王老头,面前只有一个苍老的白头翁,身形佝偻,消瘦的身材,挂着一对布满红血丝的眼。
“小回?”白头翁张口道,他的声音让人熟悉,只是满载着沧桑。
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是王老头。
“王爷爷,您这是怎么了?”我颤着声音挤出这句话,说完便后悔了,那毕竟和我无关。
好在王老头不在意,只是牵着我坐下,慈爱地摸着我的头。
“宏儿死了,是被害的。”
我心中刻意抛开的答案被摊到了明面上,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看向王老头。
“我早该发现的,他回来时总是不太对劲,我就没好好看过他...”他垂着头,喃喃道,“宏儿被人欺负了,不小心给推到马路上,让车碾了,那几个毛娃直接吓跑了,本来宏儿还有救...”
那天,王老头对我说了许多,包括那晚王宏被夺了手机,等到被车撞上,其余人四散而逃,他爬过去捡起,打了120,然后给王老头留下最后一通电话。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这几天王老头就在打官司,我也知道了母亲疲惫的原因。
给凶手做无罪辩护的就是母亲。
说真的,这桩铁案本就是走个过场,但凶手只是几个15的少年,母亲是个死心眼,将功名看的比命重,能打的案子会拼命打,于是害死王老头儿子的凶手一再减刑,最终只获刑两年。
王老头一夜之间白了头。
雨声没停,一如那个等待的漫漫长夜,我和王老头坐在杂货铺的椅子上睡到了天亮。
雨还是没停,我看着门外天地倒置、河水逆流,王老头递给我一把伞,自己披上一件黑色雨衣,手里拎着什么。
“王爷爷,您干嘛去?”我问道。
王老头如平常一般温和地笑:“去让那几个畜生付出代价。”
我这才看清他手里的黑布袋子,形状像是枪鞘。
见我没说话,王老头依旧笑着:“法律没能审判他们,那就由我来当那个审判者。”雨水顺着雨披打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不知道作何反应,王老头就催促我赶紧去上学,拉下了杂货铺的帘子。
“雨季真长啊,没有伞真是寸步难行,”王老头看着我向前,嘴里嘟囔着,“幸好,拿着伞好好走吧,当王爷爷送你的。”
我没有回头,一路向前。
我隐隐猜到王老头要做什么,只是我不断否定着,因为我是一个目睹一切的旁观者,一个懦弱者,一个不敢做出任何决策的胆小鬼。
我想着,万一呢?万一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催眠着自己。
所以在凶手被押出法庭的时候,我正站在路边,我听见审判者枪声响起,我看见血如花绽开,我感到滚烫带着腥味涌上我的脸颊,罪恶灼烧着我的皮肤,让我发觉生命是如此炽热。
警察很快押住了那个黑雨衣人,里面露出一张可怖的鬼脸。
他笑了,声音嘶哑难听,人群骚动着,又很快被镇压。
“我自首”被着王老头皮囊的怪物笑得张扬,“那三人,已经被我杀害了,现在轮到你们审判我了。”
警笛声,哄闹声,嘈杂不绝,很快人群被疏散,站在尸体旁的我大脑一片空白地被警察牵走,经过王老头时,他看着我,说了一句话。
“雨季真长啊,幸好,雨停了,”背道而驰的一瞬,我听见他说“出门记得带伞。”
我从此再没见过王老头,那间东货铺从此消失了,再听闻,他被判了死刑。
那天的审判依旧在我心中萌芽,开出稚嫩的花。我无数次后悔混入人流一言不发,我从此憎恨自己的懦弱,我分明可以救下一切。
我不再害怕下雨了。
初二那年,我们搬家了,去了另一个城市,忘记那些过往。
新环境一成不变,我很快融入群体,交了些朋友,我的心却一直在下雨,散发出腐烂的潮湿气。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和同桌翘课出校,被叫去了教务处。临近教务处,那边的小草坪上,却坐着一个人。
那人影纤瘦,半长的头发遮住了眉眼,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舍弃大片骄阳,放任自己沉论。
那一瞬,我想起王哥哥沉迷书籍的样子。
“他是谁?”我下意识问同桌。
“不知道啊,祁哥,”同桌也看过来,“现在是午休时间,人家看书多认真,咱先走吧。”
我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还没细想,回神却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那少年面前。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书?”刚问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种搭讪让人觉得情商很低。
对方一言不发,我还以为是被我尬住了。我想说点什么来补救:“你看的什么书呀?在这看容易伤眼睛。”
说完,我就想抽自己两嘴巴,这是什么发言。
多说多错,我生锈的大脑让我无法冷静思考,只能直白地表达:“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和你交朋友。”
“祁哥,我想起来了,他叫江渊寂,和我们一个年级的,“同桌忽然出声,”他有交流障碍,老师还等着呢,祁哥,我们先走吧。”
犹豫片刻,我还是先去教务处了,走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转头去看时,他又低下头一动不动了。
那天之后,我总是回想起那少年孤单的身影,似乎是下意识的,我又一次走向那片草坪。
从那以后,我每天午休和放学前都回去那片草坪,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的坐着,坐在他身边。
我想着,维持着这种状态也不错,看到他孤单的身影总让我回忆起那个雨夜,于是我陪着他,直到一次失约。
那天的课业过于繁忙,找我寻求帮助的同学格外的多,一转眼,滚烫的红云燃着了半片天空。我心下一紧,赶忙收了东西像草坪跑去。
我也想到万一他不在呢?可我心中有一种预感,他一定会在。
正值晚霞将落,盛夏蝉鸣,大多人都回家了,我看到不远处一抹人影。他收着书包,站起身。
我叫着他的名字,向他跑去,他茫然地转过头,浅色的瞳孔闪过一丝错愕,我笑了,毫无理由地。
那让我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受到一丝鼓舞。
“小江同学,我没失约。”
和江渊寂做朋友是件让人觉得稀奇的事,同学们神色各异地打量着我,让我多出一分自豪。
那日,与同学一起去教务楼送作业,回去的路上,心血来潮想买根雪糕解暑,可还未到小卖部,在经过一个小巷子时,我看见了一群人围在里面,三个高大的男生在对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拳打脚踢,我本不想掺和件事,可我看见了地上那人的脸。
他是江渊寂,被霸凌的江渊寂。
他的身影一瞬间与那个阳光帅气的身影重合,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可同桌拉住了我,他说:“祁哥,你干什么?”
“救人。我仍紧盯着巷子里,江渊寂那么脆弱,他们怎么敢的。
“祁哥,别去,你会受伤的,他不值得你去救。”
不值得?难道我又只能看着一场悲剧的发生,却又无能为力?
不,我可以救他,我要救他!
我挣开那只手,冲进巷子里,里面的人语气不善的问道:“你是谁?于什么的?”
我认出了其中一个人,他的脸在我眼中扭曲变形,成了漆黑的一团,我知道,他是隔壁班上的,叫李明昊。
说实话,我一向和善,对所有人都带有一种包容的态度,但他伤害了江渊寂,,这不可原谅。
我无视三人,只是走向角落,仔细检查江渊寂身上的伤口,不是我小看他们,李明昊外强中干,打不过我。
不记得当时是怎样走出巷子,怎样将江渊寂送到医务室,记得江渊寂身上的伤,密密麻麻,新旧交错,他犹如一件布满裂纹的瓷器。
本该光彩照人,却沾满坐埃。而我拯救了这一切。
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兴奋中,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
就好像,接往了冬天第一粒雪,救了路过的小猫,打赢了一场官司。仿佛那一刻我化身上帝,进行了一次最公平的审判。
这一次,我不再是旁观者,我不是胆小鬼,我成为了审判者。
一切都很平常,只是周围的同学都开始疏远我,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因为我是对的,我没有做错。
后来我和江渊寂考上了同一所高中,一切都很完美,但李明昊也进了这所高中,听说是他爸爸买了分,无所谓,只要不来打扰我和江渊寂就行了。
可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你不想失去的,终会消散;不想遇到的,总会相逢。
那天我又碰到了,那么熟悉,那么嘲讽。
我不想再多说:“理由?”
李明昊很平静,平静到仿佛他才是那个对的人。
“他是个怪人,大家都这么想。”
我只想笑,无法抑制的笑,他接着说:“我不过是将这件事做出来罢了,这是大家的共同想法,这是他的错。”
我无法控制情绪,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吼道:“这是什么可笑的理由。”
我和他打了一架,他从轻处置,我被记过。
我不后悔,因为我所维护的是真正的正义,我是公正的审判者。
我后悔了。
那是个望不到光亮的雨夜,母亲突发旧疾,打发我下楼买药。
我提着药从药店出来,刚打开伞,一件黑色雨衣便从我眼前闪过。
这一幕与多年前的某个雨夜重合,我不自主地跟上那一模黑色。
雨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浑身冰冷,但我仍然紧跟着,我越看越觉得他是江渊寂,可是江渊寂刚才给我发了消息,不会是他的。
他一直走到了一条巷子里,随后敲响了一个门,我怕他发现,离的很远,看的不太真切。
他似乎从衣袖中拿出了什么,然后,那个开门的人倒地,他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了那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浅色瞳孔。
我无力地瘫坐在地,雨水溅湿了衣裳,我全身的血液停止流动,怎么会是他?
我浑浑噩噩的离开这里。
母亲身体渐渐弱了下去,终于在我某天的课间接到一通电话。
手机里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小夏,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你干什么不重要,活的开心就好,再见了,小夏。”
一如多年前,电话里的声音渐渐小了,随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此时,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妈...!”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开门后,床上是失去鼻息的母亲我跪倒在地,无声地落泪。
我叫了120,可母亲还是去世了,我失去了最后的牵挂。
我恍然明白,我从未真正离开那个雨夜。
我走了,医院有一位姓赵的医生,与母亲生前是很好的朋友,他答应给我做死亡说明。
又拜托几位亲戚为我办了一任简单的葬礼,说是我的,其实是我母亲的,但我需要一个方法离开江渊寂。假死则是万全之策。
我找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村民们都很热情,我稍微恢复了些精力,便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小的绘画班,不为营利,只是图个快乐。
至于我离开后江渊寂会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我相信那些年来的陪伴能够让他坚持自己独自前行。
我在村子里呆了很多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离开大山。
一天,我最小的学生拿着他的画来问数:“祁老师,水墨画到底有什么颜色?”
我失笑道:“水墨画当然只有黑和白了。”
孩子眨巴着眼,指向一片晕开的灰色:“那这些半黑半白的呢?”
“那就是黑色的一种。”
他又指向不小心落到白上的黑点:“那我不小心把白色弄脏了,怎么办呢?”
我认真想了想,答道:“那就把它涂成黑吧。”
孩子认真地点头,回到位上画画,周围的同学们却大笑起来。
“祁老师!小七分不清的,他是色盲!”一个胆大的孩子性叫起来,他那幅画是彩笔画的!”
孩子们都笑翻了,小七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本来……本来世界就是彩色的,我把彩色中的黑白分出来,也没什么嘛...”
我愣在原地,想到了别的东西。
这山是美的,只因有了村民的淳朴,我看不见山林的翠色,也看不见河流的碧波,能看在眼里的,就只有水墨画里纯白的世界。
小七以后会去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会成为我过去所见的任何一个,我似乎才想起来这个世界本应是彩色,但我不后悔。
我始终是那作出裁决的审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