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江如旅还在,我以为我做梦还没醒,我一边想再不醒真的要迟到了就一边掐了自己一下。”
“然后呢?”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我全程都十分捧场。
“然后疼死我了他都没消失。”江亦行指着他胳膊上自己掐出来的一块淤青说。
我沉默片刻,问:“那条通话记录确确实实消失了?”
江亦行一拍大腿说:“你不提我都忘说了,我昨晚看的时候发现通话记录出现了。”
“真奇怪。”我叹口气,说,“你没问他怎么‘死而复生’的?”
“没。”江如旅说,“看他表现,在他眼里他应该并没有出事,我们只是很多年没见。”
“所以你不打算戳破?”凭我对江亦行的了解,他八成会这么干。
果不其然,他点点头:“就这样呗,随遇而安也挺好的。”
片刻,他又沉声笑了笑:“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两年前的事故是我的一场梦。”
我能明白他——哪怕他和他哥相隔万里,久不同座,但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会让他觉得,至少他还有一个亲人。
我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但他不问明白,我要向南裴川弄清楚这些荒诞的事情。
还是那条长路,他仍是迎面而来。
这一幕太过熟悉,我停下脚步,张口忘言。
南裴川在我面前站定,嗓音低低地笑着,仿佛风掠余晖,模模糊糊的,他的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有实质一般,像来迎我回家的人轻掸掉我肩上的尘埃。他好似洞悉我的内心,说:“是有什么想问我的话吗?”
我这人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虚与委蛇,当即便道:“你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你还真敢想。”他失笑,“我当然是。”
“真的?”我追问。
他的嗓音含着笑:“嗯,不骗你。”
拜托啊,你这语气听上去真的不像是没骗我的样子。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有些时候会乍然消失?”
他答道:“不是我突然消失了,只是那些时候你看不见我了。”
我说:“我朋友的哥哥回来了。”
“嗯?”他没跟上我跳跃的思维。
我继续道:“可他哥哥死于两年前的一场飞机失事。”
南裴川叹了口气:“别这么较真予白,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呃,bug的。”
我怔忪片刻,笑出声来:“说得好像我们都是NPC,是假的一样。”
他也笑着,没应声。
我问:“南裴川,你是假的吗?”
“问别人之前怎么不先问问自己呢。”他说,“姚予白,你是真是假呢?”
这下我是结结实实愣住了——我以前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了想我的过去,我莫名紧张起来,大概因为这个,我所想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未被烧尽的霞晖有些刺眼,此时此刻我的识海里最清晰的竟然是南裴川的声音,是那一句——
我们甚至失去了这个黄昏。今晚,无人看见我们手牵手,当蓝色夜晚降临这个世界。
我无意识地抬手牵住他,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我长久地出着神,望向远处一场日落圣典。天边的火烧云层层叠叠,厚重繁复,倾轧下来,像赐予我梦里的大火。
如此绮丽浓艳,不可方物,却日复一日,千篇一律。
它每天都长得一样,像我的生活它每天都这样轰轰烈烈又静静悄悄地没入地平线,像时间,循环往复。
我想了很久,这条路长得似乎走不到头。
我常能在这条路上与南裴川相向而遇走近对方,就在日落时刻,他仿佛与黄昏一同降临,来接我回家。
我终于想起了,随后我笃定地告诉他:“我是真的,我有以前的记忆,我记得很清楚。”
我的童年,时好时坏的原生家庭;我的少年时期,看似热烈实则寡淡的光阴;我的过去,一本并不厚重的书,来回拼凑,大抵也就黄粱一梦。
南裴川又开口说道:“真假或许是相对的呢?”
我“哼”了一声,手一松,加快步伐,不理他了。
但下一秒他又赔着笑追上来,说:“哎我错了,不跟你抬杠了,你说得对。”
我说的真的对吗?
我说:“我只是想听真相。”
他温声而言:“很快,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明天是周末了,要和我一起去采风吗?”他转移话题道。
“你每个周末都出去采风。”我说,“每次都是这样邀请我。”
每次都一样,每次都是这样,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样,只能按照敲好的代码走流程,从来没有篡改的权利。
“可我每次去的地方都不同,你不好奇吗?”
“那给我看看你拍的照片吧。”
“好。”
回到家后,他到他的房间里从书架上抽出本并不厚的相簿递给我,我坐在他的床沿接了过来。
他的房间和我的房间截然相反,不同于我强迫症一般的布置,他的书桌、书架、窗台、衣柜……都有种凌乱美,并且乱中有序——他自认为的。实际上却是由于他习惯性地将东西随手乱放,以至于经常找不到这个弄丢了那个,次次都要我帮忙找,最后我找到了总要捶他一顿再还给他。
这些日常相处的点滴每每想起总让我忍俊不禁,那些画面在我脑海中像一部电影一样播放着,清晰又渺远,真实又幻灭。
南裴川弯下腰看着我的脸,他的眼睛狭长,睫毛轻覆,眼皮薄薄的,眼尾带着一道并不宽长的褶,眼角平直,显出几分恬静温和的意味。
我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翻开相簿。
第一张是火车站台——
“我回老家你都要跟着?”
“去不同的城市采风。”
“你这理由万年不变啊。”
“我想不到别的了。”
……
那是他第一次随我去往一个名为琏安的城市,我的故乡。
第二张是琏安公园——
“我小时候天天吵着让我爷爷带我来这里玩。”
“都玩些什么?”
“多了去了,滑梯啊钓鱼啊秋千啊划船啊,我还总要吃冰糖葫芦,我爷爷惯着我,不过后来他生病了,不在了,我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
“怎么今天来了?”
“不是你说要采风吗?这儿风景也不错。”
……
第三张是街景——
“上中学的时候,我每天早上都从那家早餐店买包子豆浆。”
“看来店家手艺不错。”
“不,只是因为周围只有这一家早餐店而已。”
“……”
照片里的人们行色匆匆,在早餐店的炊烟袅袅与清晨的朦朦胧胧中,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车水马龙,谁跟谁都没关系,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紧密联系又毫无瓜葛。
……
第四张是高中学校——
“省重点啊大学霸。”
“我只是好胜心作祟,初中学习就是为了装逼。”
“……那高中呢?”
“为了逃跑。”
……
第五张是我的公司——
“你对着我们公司大楼拍什么?”
“拍楼啊。”
“……”
“设计别致,有种未来科技感。”
……
第六张是山顶日落——
“累死我了,早说你是来山顶采风我就不凑热闹了。”
“可是你看远处山巅的日落圣典,还有云霭中的丁达尔效应,这么漂亮,不值吗?”
“……值。”
……
第七张、第八张、第九张……
后面是无数场日落。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屋子里没开灯,昏暗一片。南裴川就倚在桌边,靠在那片阴影处,安静地望着我。
像那句诗所言:倚身在暮色里,我朝你海洋般的双眼,投掷我哀伤的网。
我终于明白最初那种怪异的感觉是为什么了。
——我回忆起的所有和他在一起的画面,都是第三视角。
姚予白拖着行李箱望向不远处火车徐徐驶来的方向,南裴川举着相机随手拍下一瞬间的定格。
姚予白领着南裴川走在公园弯弯绕绕的小路上。
姚予白指着那家被白雾萦绕包裹的早餐店给南裴川看。
姚予白对着南裴川说这是我高中母校。
姚予白站在南裴川身边同他一起仰头望着大楼上“亚西科技”的字样。
姚予白与南裴川并肩立于山巅,任余晖披洒双肩。
……
记忆中冲袭而出的裂缝沟堑深不见底,四分五裂。
“予白……”他说,“有些人就是为你而来的,比如我。”
他说:“就像这里的江如旅是为了江亦行而来。”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很哑,尾音还夹杂着颤抖。
他叹了口气,说:“我当然什么都知道,你明明也知道可你偏要追问。”
“……我只是忘记了。”我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轻声说,“在这里,我应该忘记,只是像你说的,出了bug而已。”
“予白,我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地完成这两年。”他的语气听不出惋惜,抑或其他什么,他像是乍然被抽干了所有情绪。
可明明……明明他那么厉害,明明我赋予他那么高的能力。
黑暗中我勾起唇角,渐渐笑了,笑出了声,我拉住他的手,他也和我一起笑,笑到颤抖,跪在地板上,两个人,看上去很可怜,在角落里,像流浪者像疯子,像阴沟里的耗子。
这里的夜从来不是浓稠的黑,而是深重的蓝,像一首绝望的歌,我数着节拍,即将迎来它的收尾。
这一切的一切……
你和我的一切,他和他的一切。
源于最浪漫的想象,起于最孤傲的疯狂。
就像他说的,他念的,无数深蓝的夜,他低吟的。
每一句,每一句。
我是那个没有希望的人,一个没有回声的词……
……暮色在你眼睛更深处燃烧,干枯的秋叶在你的灵魂中盘旋……
每天你同宇宙的光嬉戏……你与任何人都不同……
……弯身朝向清瘦日子的死亡深陷我坚不可摧的水手的疯狂……
…我记得你,将我的灵魂攥紧……总是这样,你总在黄昏时离开……
万物充满我的灵魂……你就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我无限的梦境居于你的生命之中。
在这里,我爱你。
……
这一次我们在长路尽头告别。
路两旁的松柏,一站就是许多年,我陶醉于松林与长风,这里万物皆是我的灵魂,以我观物而万物皆着我之色彩。
我的语气含着笑意又带着无奈:“南裴川,你太聪明了点。”
“不。”他说,“只是一开始我就清楚我诞生的原由。”
于是我告诉他,这条长到望不见头的路是有名字的,叫“梦晖路”。我们的家也是有名字的,叫“港口”。
我们并没来得及好好告别,或许是时间提了前。
在往后很多年,我才幡然惊觉,那个蓝色的夜晚,他和我一样,是在哭。
“你离开了,仍在我的灵魂中嗡嗡作响。”
“你在时间里复活,纤瘦而静默。”
【Afterwards】
“本次航行结束——欢迎回来。”
白光晃眼,头疼欲裂。
这样的空白迷茫夹杂着撕裂感持续了很久,直到眼睛在刺目的光芒下流出生理泪水。我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出睡眠仓,抬眼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庞,刹那对视,他的眼神同样带着茫然与哀伤。
下一个瞬间,再也无知无觉。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因时间久远而泛着灰黄的天花板,我刚抬起的手又被床边坐着的人摁了回去,似乎是怕我动作间扯掉针头。
“小白,醒了啊?”我认得这个声音,是同事陈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我轻轻动了动嘴唇,用气音回答他。
闻言,陈哥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但很快我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犹豫的神色,于是我主动提起:“这次内测提前结束了?”
“……对。”他似乎是看我状态不是很好,并不想现在讨论这个,但他又明白这个项目是我一直以来的心血,所以还是一五一十告诉我了,“前一批内测人员出了事,黎姐就让这一批提前结束了。”
“上一个版本确实精度不够……”我轻笑一声,说,“他们出什么事了?”
陈哥说的含混不清,搪塞了过去:“精神方面……有点受影响。”
我垂着眼睛点点头,撑着床坐起身,开口问道,“江亦行呢?”
陈哥说:“在隔壁房间。你俩从睡眠仓里出来,说晕就晕,没把我们吓死。”
我朝他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说:“只是刚结束有点懵,没什么大问题的,放心吧。”
我打算去隔壁看看江亦行,陈哥见我下床动作挺稳,问:“你自己一个人行吗?”
我知道他还要回公司忙,便说:“没问题,回公司吧你。”
陈哥说了声“好”,又嘱咐两句才走。
陈哥一走,我就拔掉手上的针头,穿着拖鞋慢吞吞来到隔壁病房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江亦行已经醒了,他坐在床沿,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天。
江亦行这性格,真正安静的时候简直少有,他一动不动的,像是没缓过神。
我轻轻推门而入,他听到声音也没回头,我就坐到了他旁边。
“予白,”他也没看我,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开口,“我又没有哥哥了。”
江如旅,是哥哥,是亲人,是家。
他又没有亲人没有家了。
我们又变回了一无所有的人。
“嗯……”我艰涩地应着,也不只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下一次他会陪你更久的。”
但事与愿违,我们并没有等来下一次——上面决定终止这个项目,给出的理由是成本投入高实际回报率低,并且存在一定风险。
江亦行从上面拿回了当初的策划书,放在了我桌上。
我拿起来,漫无目的地翻着。白纸黑字,我的构想,我的志向,我的创造。
文件里并没有提到“南裴川”这个名字,却在末尾,有着“港口”这个命名的来源。
那是我手写在最后一页的字迹——
『我生活在一个港口,在那儿我爱你
孤独、梦、沉默,交织在一起
禁锢于海与忧伤之间』
我曾问他是真是假,但对他来说,在“港口”的世界,我才是假的,我才是外来者。我曾认为他隐瞒我欺骗我,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我在骗他。
什么才是真的?——在我们的“港口”,什么才是真的。
当系统读取脑神经后创造出你,当我赋予你一切。
你是灵魂,是梦的蝴蝶。
你随圣典一同降临,而海面重新染回深蓝,太阳没入港口,日落了,挥别我的港湾,我们甚至失去了这个黄昏。
——END——
【小小后记】
“港口”——最初的起点是姚予白不想再一个人生活,而又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不太容易和人建立长期的亲密稳定的关系,于是在他手下敲出的一段段代码中就有了“南裴川”——从长路那一头迎面而来,迎他回家的人。
而江亦行作为他很好的朋友自然支持他的创造,当然,另一部分原因源于江如旅。他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充斥着愧疚懊悔怀念等等复杂情感,想见到他,想弥补他,所以在“港口”世界里哥哥回来了于他而言就是天大的事,其他一切都可以不管不顾,他可以不在乎为什么江如旅“死而复生”,可以不在乎未来何去何从,在那一刻,他眼里只有他哥。
关于bug:
南裴川知道自己只是这个庞大程序里的一堆代码,是“港口”系统里的NPC,这是由于姚予白在给予他各种设定时留下的bug,而江如旅没有。
姚予白在自己的追问和南裴川的引导中察觉了记忆的纰漏之处,想起了自己只是在参与“港口”系统的内测,而江亦行本该忘记兄长意外死亡的事情,却因为记忆过于深刻而没有成功抹去。这都是系统的bug,“港口”技术尚且不成熟。
因为内测人员相继出事,亚西科技停止这个项目。姚予白和江亦行作为最初的发起者,或许甘愿放弃,将曾经有些不切实际的梦埋没下去,或许还会坚持,靠他们自己,去改进,去完善,最终建造更完美的“港口”。
一个是为了不存在的人,一个是为了已经离开的人。
(ps又或许,在一次次的完善中,“南裴川”也算是有了生命,他有了自己的意识,于是一直等在“港口”,等未来某一天有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