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明镜高悬 。

    仲夏的月光像是一抹滤镜，操场则是一副调低了饱和度的灰调照片，一切都雾雾蒙蒙的，和人手牵手走在跑道上，像是共撑着一条无波无澜的船在红色的溪水里顺流而下。中学时代，所谓的浪漫就是在这样一副夜色里乘船绕场800米。

    而沈知晏，就是那毫无浪漫可言的河上警备。

    “你们两个！站住！”

    大老远的，沈知晏就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肩并肩地在操场上晃荡。最近学校严查早恋，她立即冲着人影追了过去。

    那俩人影也不是吃素的，她刚一出声，俩人立即拔腿狂奔。爱情的小船摇身一变成了拯救爱情的跑车，眨眼就消失在了跑道尽头，书包擦着肩膀发出呱嗒声越来越远，等到沈知晏追到拐角的时候，俩人早已溶进了晚自习下课熙熙攘攘的人流，或急或缓地拐进宿舍楼。

    错失时机，沈知晏捶胸顿足，连连叹气。

    后头，顾淼慢悠悠地跟了上来：“你装什么呢沈贱，三百米开外就搁那嚷嚷，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你追不上一样。什么意思呢？”

    沈知晏睨了她一眼，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回：“没啊，我是觉得早恋没什么好管的。要是抓到了，又要上报又要做教育。再说这是假期培优最后一天，过两天就开学了，这种事，让他们班主任自己抓吧。”

    顾淼似笑非笑：“我无所谓啊，你别到最后发现这俩是自己班的就行。”

    “少说点这种话。”沈知晏白她一眼，“你这嘴太恶毒了，这次要再灵验我给你剁了。”上次刮刮乐她随口一句“不会买两百块中不了20吧”居然成了真，她从此记恨已久。

    顾淼充耳不闻，伸了个懒腰：“我们巡完操场就撤了吧，快到点了。”

    沈知晏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俩人便并排走在跑道上，零星有几个夜跑的人经过他们，跑过时留下一串串呼吸声。沈知晏想起自己中学那会，晚自习下课也经常来操场跑步，这是她抒压的一种方式。走到亮处，有学生认出她，大老远喊住她打了个咋呼。

    “真受欢迎啊沈老师。”顾淼瞥了眼学生消失在夜色之中的背影，“好期待哪天你桌上收到同学充满爱意的情书。”

    沈知晏皮笑肉不笑：“是呀，哪天我因为师德不正被开了，你就拿你的棺材本来给我养老吧。”

    顾淼锤了锤沈知晏的肩膀。平日以文质彬彬为人称道的沈老师，私底下开起玩笑从来不留口德。沈优点很多，而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点。

    “沈老师最近感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合法还是不合法的？”

    “我认真的。”

    “那真是毫无进展，我的情况你知道的呀。”回到办公室，沈知晏掏出执勤表，在上边一项项打勾，“怎么突然这么问？”

    顾淼：“天天上课太无聊了呀，只能期待同事有什么抓马的瓜给我吃吃。”她顿了顿，“例如你，啥时候来点始乱终弃被人投诉到学习，或者小三抱着孩子来维权的事情啊。”

    “姐，就我这物理条件，就算是维权，也是我抱着孩子给别人拉横幅吧。”沈知晏把填好的表折起来，“那德育主任也够那啥的，天天批斗这个早恋那个行为不规范的，结果自己床照发遍了工作群。幸好他下课了，不爽他好久了。”

    “那罗宇航呢？听说他之前拍拖了个新对象。”

    “不清楚诶，长啥样的？”

    “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来问你吗？”

    “你是真的很爱管闲事诶，”沈知晏看她一眼，“你可以考虑自己成为瓜，认识这么久了，都没听说你对谁感过兴趣的，让我们也吃吃你的呗。”

    顾淼叹了口气，沈知晏知道，她这叹的不是什么感情生活。能让她失望的，只有未完成的工作和吃不到的瓜。

    填完表，沈知晏把表收进文件夹，准备关灯走人。

    “那那位开开呢？你最近有没有又梦到她？”

    沈知晏手里的钥匙狠狠地磕到了锁眼旁边，她稳住手腕，第二次才把它俩顺利对上。

    “没有呀，这种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你们如果现实里再遇到的话，你会追她吗？”顾淼伸出手挡在面前表示善意，“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我不知道呀，再说，这种事也不是我单方面能决定的。”察觉气氛有些冷，沈知晏朗声笑了笑，“想这些没用的干啥，我那点破事你不是都听腻了吗？”

    顾淼却没陪她一块儿笑，“我给你看个东西，”她打开手机，东划西划一番，然后递到沈知晏面前，“这是我们市最新的人才引进计划的公示名单，你看看。”

    “你没事儿看这玩意儿干啥。”沈知晏接过来，随意一瞥，眉头立刻拢在一起。在满屏幕的楷体方阵里，那个名字就像一根引线，光是一瞥，就让她脑子里鼓胀的泡泡炸开，里面只有一个名字。

    亓开。

    亓开亓开 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  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

    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亓开亓开亓开亓  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

    “我的申请还没批下来呢，我不得一直盯着。没想到，还有意外发现呢。”

    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

    亓开亓开亓开 亓开亓开开亓开亓开亓开亓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

    亓开亓  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 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

    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亓开

    刚刚那谁说啥了来着？

    亓开亓开。

    “年龄专业都对得上，这是不你心心念念那前女友啊。”

    亓开。

    “是又怎么样呢，”沈知晏摇摇头，不动声色地把手机还给了她。“就我们学校，我一礼拜才出校区几次，看起来是在一个城市上班，其实和南北半球没啥区别。”

    “我们先回去吧。”看顾淼欲言又止，沈知晏抢先一步打断了她，“回去还要遛狗，事多着呢。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我们还是聊聊罗宇航吧。”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沈知晏确实在身体力行地践行这句话。

    回宿舍的一路，她仍和顾淼有说有笑，取快递，遛狗，举铁，跳半小时操，刷牙时照例刷着短视频，笑得没心没肺。

    但凌晨三点，被第八次踹到床下又被捡起的史迪仔，和数不清多少次亮起的屏幕都能见证沈知晏在口是心非。

    她在意得不得了。

    哪怕只是一个名字，和她所在的城市联系到了一起。

    她就在意得彻夜难眠。

    只是，反复梦见的人，只能在梦里相见的人。

    还会再重逢吗？

    **

    沈知晏和亓开的曾经，是小说能幻想出来的、最好的爱情故事。

    情根深种，双向暗恋，秘而不宣。放在枕头下的信，彼此竞逐的考试排名，老师心照不宣的笑。操场。讨论米兰昆德拉，弗雷德里克，一个喜欢苏轼，另一个的白居易就去狂背宋词。沈知晏初中起就偏科得厉害，亓开在跨年夜那天给她的明信片上嘱咐她好好学数学，后来也没督促过她，但沈知晏在二模里拿下了数学市状元。

    后来……后来她们就分开了。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什么不可抗力，只是渐渐地两个人从浓情蜜意到相看两厌了，要让沈知晏来说，那就是年纪小，见识短，但胃口大了。毕业，总以为自己要走出象牙塔去拥抱大千世界了，总以为自己即将拥有一整片浩瀚海洋或森林了，总以为自己以后会得到更好的，所以当下拥有的，也就不必那么珍惜了——

    你以为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了吗？

    其实不然。人生最大的错过，应该是在对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而你却没认出来，误将她推开。而事后再想起，无论是在梦中相遇千千万万遍，醒来时，也不过脑后沾湿的枕巾。

    不要太早遇见太惊艳的人。因为你还太小，尚不能懂得她的真贵，沐浴在朝阳光里久了，你竟误会以为太阳与白炽灯无差。

    “滴——”

    沈知晏在闹铃刚响时就摁灭了她，耷拉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有时她也会想，自己和亓开的结束，就像自己高考数学滑铁卢一样，是那些我们自以为努力就能转变的事情，或许在某些阶段确实如戏，但在最终，总会迎来宿命论的当头棒喝。

    亓开那样的人，是自己配不上她。

    更讽刺的是，曾经数学拖了全科后腿的人，现在在省重点当数学老师。

    “来了来了，马上到。”沈知晏一边刷牙一边回顾淼语音。一宿没睡好，刚还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这会都七点一刻了，顾淼一会儿能杀了她。

    “握草，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啊姐。”

    “有吗？”

    一下楼，顾淼像个地鼠机的地鼠一惊一乍的。沈知晏倒是淡定，没搭理她，主要因为她实在没那个心情。

    “我还以为你心理素质多好呢，怎么样，昨晚两三点才睡吧？”

    “猜错了，”沈知晏说，“六点才睡。”

    “啊？”

    顾淼还错愕，就被沈知晏一把拽起往食堂赶。

    **

    要说359班的学生每天第一件期待的事，非陈国腾的到校莫属。

    作为假期培优期间唯一走读的同学，陈国腾每次进班门都提着大包小包，一件件都是学生托他带的早饭。从租的房间到学校，大概有十分钟车程。每天给大家带东西，每人每件收费一元，他自问这价格童叟无欺。

    不过今天，除了大家的早饭以外，陈国腾还带来了个小道消息。一进门，就见他眉开眼笑的，在大家朝他涌过来时，他用压低了但又每个人恰好都可以听见的声音宣布：“告诉大家个好消息，我们班上学期英语不是一直垫底吗，学校就把Andy换掉了，换成了一个新老师。”

    “新老师有这么值得兴奋吗？”郝嘉问。

    “对啊，万一还不如Andy呢。Andy虽然教书不行，但是他人蛮好的。”

    “是这样，是这样，”陈国腾双手压低示意大家安静，“我们学校今年不是想冲一波省示范吗，就斥巨资引进了一波优秀人才，有做老师的，有进管理的。那些上次摸排里均分没超市均分五分的老师就全被调去分校了，Andy就是这么被换走的。”

    “那你刚在高兴什么呢？我记得Andy也蛮照顾你们几个的。”

    “主要是，主要是，这个新老师，光看证件照就巨好看，”陈国腾一激动，差点把几份面条撞下桌，“真的，从小到大，小红书里那种美女老师，终于给我遇上一个了。”

    “握草，真的假的啊？”

    周围不少同学闻言兴奋不已，郝嘉几个人则默默到座位上吃面去了。她和陈晓赟对看一眼，叹了口气。

    “别太担心啦，英语而已。你英语又不差，教不好，你自学考个一百四也没问题的。”陈试着安慰她。

    “培优最后一天了，开心点，新老师水平好不好，上了课才知道。”

    **

    合上课本那刻，沈知晏长舒一口气。

    “好了，这次培优补差课程到这里就结束了，礼拜天报道，记得把刚才说的那几页写完。下课。”

    三天小长假就此开启，班级里瞬间充满了欢快的气氛，不少同学拎着门口的行李箱就直奔校门，沈知晏也在这轻松的氛围里收好了东西。不过她刚走出门，就被教务处主任喊住。

    “小沈啊，你还在真是太好了。我们人才引进那批新老师今天不是到机场吗？我们安排的接机车有一辆临时来不了，然后学校里有车的老师基本都走光了，想问问你有没有空去机场接个人？”

    沈知晏本可以拒绝的，但她没有。事后想起来，这世上很多事就像一条绳上一个个结，看似毫无关联，却又首尾相接。例如，为什么主任没想到让她们打车回来，为什么顾淼恰好看到了那个名单，又或者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点了头。命运的蓝图绵延展开，散落拼图的纷纷落位，宿命压近时，四肢百骸里窜流的血液分子都能感受到渺远而不可忽视的共振，它响在脑后，响在或远或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