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天

    对沈知晏来说，老师和其他职业最大的区别之一，是它对季节交替的错配。当郑悦然早在八月便抱怨为什么立秋之后还这么热，她直到开学前一晚才感觉“夏天结束了”。

    秋天就和新学期一块儿来了，背心被收进衣柜，短袖外也多了件外套。开学和培优补差也没什么区别，无非起得早一些，睡得晚一些，课程多了些，遛狗的时间少了些。

    至于亓开，除了那天接机远远地看她上了另一辆MPV，和那个印在教师安排上的名字，好像和自己便再没有联系了。想起接机那天，自己从后视镜里就认出了她。英气的五官，瘦削的颌面，脖颈上的黑痣，她比中学那会儿壮实不少，手里的提包还是她最喜欢的蓝色。

    那一刻，沈知晏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两肋间折返冲刺跑，撞得她胸腔阵阵发鼓发疼。她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亓开正在离自己十米远的地方。这个认知使她四肢百骸都发僵发硬，脑中的杂音交杂、扩散、放大，最后成了隔绝听力的嗡鸣。脸上的肌肉一跳一抽，整个人紧张得像输入错代码的程序，一直卡顿，一直报错。

    她压了压自己专门戴上的棒球帽，确保对方不会发现她。哪怕十年过去，她还是没有想好，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见到她的第一面要说什么话。于是她选择逃避，装作没看见对方，装作这不是十年来的第一次重逢。她在懦弱时，最擅长掩耳盗铃。就好像哪一天，巨大的机遇送到你面前，但你却还以没做好准备而临阵脱逃——面对从天而降的馅饼，你却迟疑着，担心自己接不好它。

    因为紧张，回程的一路上她表现得特别活跃，话特别多，对人嘘寒问暖，以至于后来车上的老师以为她是学校约来的滴滴司机。说起来，当时车上的陆、李两位理科老师，她这段时间还经常在学校碰到。大家见面点个头，也算认了个朋友。

    “贱，遛狗了不？”

    手机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准备去。咋了？”

    “刚吃完饭，消下食。”

    “帮我拿个快递呗。”

    [动画表情]OK。

    “801002

    421002

    421003”

    “Thx，明天还有俩。”

    “刚好你拿个饭盒过来吧，我做了明天的午饭。”

    沈知晏对帮同事拿拿快递向来没什么意见，尤其对方还是顾淼。她翻身下床，拿起胸背，刚进客厅，Gamer就迎了上来，窜到门口转来转去的，尾巴摇得跟风扇似的。

    “什么时候你能自己去拿快递，自己遛自己就好了。”沈知晏对它碎碎念道，穿好胸背，带它出了门。

    比起理港，行山的秋夜总多了份燥热。刚出大门一步，气压就高了好几个点，顽强的暑意压迫着胸腔，呼吸紧张，仿佛人在水里行走。Gamer则兴奋得不得了，趾高气扬地走着模特步。路上遇见下晚自习的同事，Gamer都会主动走过去，在别人面前坐下卖萌。大家也很给面子，都会停下来摸摸她夸她可爱。

    “每天上班这么忙还有空遛狗，沈你精力真好。”

    “没有啦，平常吃完饭散散步拿个外卖什么的，就顺便把狗给遛了，也不麻烦。”沈知晏说，这时旁边冲上来一只鹿犬，对着Gamer又闻又舔。

    “罗老师也来遛狗啊。”

    鹿犬嘿嘿的主人姗姗来迟，T恤的前胸湿了大半，手里的牵绳也没连着狗。“对啊对啊，这俩好朋友又见面了。嘿嘿，坐！”罗宇航说完，嘿嘿立即坐下，尾巴狂摇，抬头看他。

    罗宇航遛狗不爱牵绳是小区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嘿嘿生得可爱，驯得好，关键体型上就那么小一个，也伤不了人，所以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罗老师去哪里，要不和我顺路去趟快递站。”沈知晏邀请。

    狗友当然不会拒绝。

    到了快递站，沈知晏把Gamer托付给罗宇航，自己进去取快递。

    不曾想顾淼那家伙不仅东西买得不少，体积也相当可观。她骂骂咧咧地扫完码，艰难地抱着它们缓缓移动，还没到门口，便大老远地听见一声：

    “哇，这是谁家的狗狗，好可爱呀。”

    记忆里的声线冲出鼓膜，从遥远的2016年穿梭而来与现实共振。沈知晏好像能看到那段声弦在自己的脑子里震荡，带出一串串回响。

    ——好好吃饭，好好学习，特别数学。

    ——新年快乐，请好好努力，让你开心就交给我吧。

    ——木里哒，想到不要想。

    ……

    “谁家的狗狗，好可爱呀。”

    “这只小点的，叫嘿嘿，是我的狗；这只大点的柴柴呢，是我们沈老师的，她在——诶，这不就来了，359的班主任，你们认识吧？”

    沈知晏紧抿双唇站在原地，罗宇航还在那边顾自地介绍着，“沈，这是亓老师，现在带我们俩班英语。不知道你们见过没，之前迎新的时候我记得你请假了来着。”

    “HelloHello，”沈知晏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嘴巴里传出来，“我姓沈，知晏，叫我知晏就行。”

    罗宇航露出了一脸“你在说啥”的表情。

    “沈老师好。”亓开的声音半眯起眼，歪了歪头，“我是亓开。”

    “啊，你们没见过啊。”罗宇航的表情称得上惊恐。也不能怪他，开学一礼拜，科任老师和班主任第一见面，怎么说都有点难以理解。但俩人都没做出解释，沈知晏牵了狗，亓开向他借了过，随即都向他道了个别。

    “下次再和你家狗玩。”那个走进快递站的人说。

    “我去找顾淼，先回去了。”那个牵着狗的人说。

    两个人看着都不紧不慢，但从罗宇航看来，她们像极了做错事被撞见，但还强撑着假装无事发生，并在班主任一转身就撒腿就跑的调皮学生。

    “哎！这班上的，越来越神经质了。幸好过两天休息了。”他拍了拍额头，说“嘿嘿，回家！”

    本来趴在地上的小鹿犬立即翘起屁股，跟在他身边散回了家。

    而另一边的沈知晏，还没走出两步，就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了：

    “沈老师，我快递有点多，方便帮我拿一下吗？”

    “啊！好的！”她答应得比脑子思考得快得多。

    不多会，她就抬着亓开的快递摞跟在她后边出了快递站。

    “你真的方便吗，不是还要去顾淼那里？”亓开问。

    “方便的，顾淼那晚点去也——”

    ——

    “沈老师？”

    沈知晏猛地回神，入目的是罗宇航满脸的关切。

    “怎么了，刚刚入迷了一样，叫你都不听，亓老师和你打招呼呢。”

    “哦，哦，亓老师——”沈知晏抬头，门口却没见亓开的身影。

    “她早走啦，你刚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事，没事，刚有点走神了。”沈知晏尴尬地圆了个场，便匆匆离开了。

    **

    顾淼说话做事不拘小节，但生活精致得不输小红书博主。进门一侧的鞋柜是她自己请师傅打的，对面的墙上的则是马力欧主题的立面。凸起的黄色问号是个储物柜，你锤它，它就会发出金币声和通透的黄光。

    Gamer一进门就兴奋地绕着顾淼转圈，毕竟每次见到这个干妈，她都能吃到平常吃不到的美食。

    “你刚遇到亓开了？你们说上话了不？”

    顾淼忙活着在沈知晏的饭盒里摆放寿司。她每周会有大半时间自己做饭，沈知晏（和狗）常常与有饭焉。

    “没，就打了个招呼。”沈知晏还在锤问号砖块。

    “所以她带你们两个班，但你今天才第一次和她说话？”

    “能有什么交集嘛，她上她的课，我管我的班，我们办公室也不在一层楼。”

    “平时上课也没遇到？”

    “没遇到过。”

    “所以，你们同时上着两个班的课，但平常却完全没见过面，”顾淼直起身，望了一眼靠在玄关的沈知晏，“沈贱，你知道这说明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啊？”

    “不止你在躲她，她也在躲你。”

    于是沈知晏站在了406的门口，左脚顶着右脚脚跟。她靠着墙壁，声控灯在头顶无声地亮着，熄灭时，她就敲敲墙壁再次唤醒它。

    Gamer在她从顾淼家出来以后便送回了家里，现在她面对着的是亓开的家门，手里拎着的则是顾淼刚刚特地打包好的、另一份手作寿司。她在俩人明天的午餐中又分出了一小份，让她拿过来送给亓开，算给俩人关系破个冰。不提沈有没有异心，他们以后要一起共事，关系肯定不好太尴尬。

    于是沈知晏现在就站在了亓开家门口。罗老师也是个靠谱的，三下五除二就帮自己搞到了亓开的门牌号，还约自己明天遛狗。现在是晚上九点过五分，邻里登门拜访的好时间。有天时，有地利，只是不确定最重要的人，和不和。

    沈知晏眼看着时间从五走到十，又缓缓指向三，声控灯都被她唤醒几十次了。她多想再等一等，或许就能等到亓开出门丢垃圾，或是外卖上门，这样她就可以假装凑巧地和她打个招呼，假装自己刚来，假装自己没有等她那么久，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意。

    “Hello开开，这是顾淼做的寿司，给你带了一份，想让你尝尝。”

    “晚上好亓老师，打扰了，这是隔壁顾老师做的寿司，托我给你送一份，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Hello，亓老师——”

    在自我消磨的时间里，沈知晏一遍遍地排练开门后自己对亓开的措辞。怎么样才能不唐突、不刻意，装作自己真是给俩人共同的高中同学跑的腿。如果她收下了，明晚还碗，她们又能见一面；如果她拒绝的话，自己怎么说才能不那么尴尬。

    排练的时候，沈知晏还一直盯着电梯显示屏。老实说，如果有同事出电梯撞见自己在这踱步、自言自语还挺尴尬的；或者万一出来的是亓开，那尴尬程度还要乘以一百。

    但幸好，不幸与幸运都没发生，她就在那里干纠结了半小时，最后壮士赴死般地伸手摁上了门铃。

    ——大不了就是被拒绝了尴尬嘛，反正我俩现在就挺尴尬的。

    这样想着，她心一横，指尖一用力，摁了下去。

    安静、安静。

    沈知晏合上眼，感受自己怦怦跳的心跳，和小心翼翼的呼吸。在心里默默倒数着。

    依然是安静。听不到一点门那边传来的一点点动静。

    于是沈知晏又按了按门铃，手比刚刚抖得更厉害。叮咚叮咚，门铃声在过道充盈、回响，隔壁收拾垃圾袋的沙沙声传来，但406的门内依然古井无波。

    叮咚。

    现在没那么紧张了，她的手指可以稳稳当当落在门铃上。或许一会表现也会好一些。

    可是……

    叮咚、叮咚、叮咚——

    依然没有人开门。

    十点整。沈知晏终于挫败不已地给罗宇航打了个电话。

    “罗老师，你给我的这门牌号对不对啊，我敲半天门了没人应呢。”

    “稍等稍等，我帮你问问，一会微信发你。”

    不一会儿罗宇航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沈老师，刚帮你问了。亓老师住这儿没错，但她明天才住进来，今天只是过来放点东西。”

    沈知晏整个人向前摊去，额头抵在冰凉的防盗门上。

    被她几不可闻叹出来的一口气，蒸腾着，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