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病房外,薛学川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引来周围不少病人侧目。他在CT室门口走来走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手术室,这孩子家里人出啥事儿了呢。
沈知晏刚出现在走廊,薛学川立即见了救星似地迎了上去。
“沈老师,你可一定要救救我,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买电动车了,要知道我骑车还撞了人,他们非打死我不可。”
“怎么回事?那老人家呢?”
“在拍片。”
“所以当时怎么回事儿你再给我说下,我电话里没听明白。”
“就一个路口,没灯,我正常直行,那老头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就蹭我车跟前了,我没反应过来,就把她撞了。”
“所以是你追尾了别人。”沈知晏说,“你确定?只要是追尾,很大概率是主责。”
“是,是的吧,印象里是这样。”
“现在你们怎么协商的?拍片检查,确定伤势以后再谈?”
薛学川点头。
“行,那我们等着吧。”沈知晏环起双臂,“你也真行,刚开学一礼拜,就给我整这出。”
沈知晏只是随口埋怨一声,不曾想,本一个劲儿点着头的薛学川,点着点着,头突然就再没抬起来,肩膀还不住地一抖一抖。沈知晏凑近看,才发现这男生居然在哭。
“哎,别哭,多大点事啊。”沈知晏拍了拍他的肩,提起男生的领子给他擦眼泪,“这种事难免会遇到,以你的性格,现在不撞,毕业了也会撞的。别担心,我们和他好好聊聊,把赔偿谈好,就没事了,啊。”
薛学川却开始剧烈地摇头,声音里的哭腔也越来越重。“不是,老师,不是,”他哭着说,“我其实上学期就撞到人家了,那时候就说私了,赔了五百块钱,我以为没事了。结果他现在三天两头就喊不舒服,往医院跑,然后找我要钱,每次都要五六百块。”他哭着哭着,竟慢慢蹲下身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老师,我好害怕他这样一直黏上我。”
沈知晏的神情凝重起来。“怎么,当初撞人的时候,你们没谈好赔偿吗?”
薛学川摇头。“我太害怕了,我怕他报警,我就留案底了。”他说,“所以我就找陈国腾他们借了三百块钱赔给他。后续的钱我都是从生活费里掏的。”
“你一共给他多少钱了?”
薛学川抬头,眼泪鼻涕糊在脸上。“三千多吧。”他说。
“有转账记录吗?”
“有。”
“他每次问你要钱,都说去医院?有给你看收费单什么的吗?”
“我问他要过,他不给。”薛学川的声音听起来又要哭了。
沈知晏叹了口气。“行,一会儿出来了我和他谈。”她向学生递过去一张纸。”你真是,交通事故怎么会进档案呢?当时慌了是吧。”
薛学川打开纸巾抹眼泪。
“然后这么久也没联系过老师家长,想着自己能解决是吧。”
薛学川用力点了点头。
“行了,没事了,找张椅子坐下吧。”沈知晏直起身,扯平衣角,“多大点事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查出肺癌四期了呢。早点找我不就没事了吗。”
“我,我没想到会这样。”薛学川看看沈知晏,又看看地板,最后扶着墙站起身。“我受不了了,就在班级群发了这个事。然后邱好好就问我怎么没找你,我才敢给您打电话的。她给我的号码。”
“是啊。我开学写在黑板上的手机号你都没存是吧。”沈知晏面无表情,“你这两三赔的,还不如充班费或者转给我呢。充班费能买点礼物,转给我,我以后能多照顾你点。”
“真的吗?”薛学川红彤彤的眼睛突然发亮。
“假的。”沈知晏说。“你们沈老师不会多花时间在任何工作上面。”
“你就傲娇吧沈老师。谁不知道你给我们做的成绩单——老师,就是他。”
薛学川狂扯沈知晏的衣角,下巴频频往CT室门口抬。沈知晏看过去,一名五十上下的男子正从里面走出来。浅色衬衫、啤酒肚,腕上搭着块表。精神看起来不错,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看起来是右腿跛了。
“他姓什么?”
“徐,徐祖昌。”
怎么也姓徐。沈知晏默默吐槽。
那人也显然在找薛学川。他四处张望一圈,瞧见薛学川,就往这边来。
“你说你,还要专门跑一趟,没啥大事儿,医生让我再观察观察,不适随诊’。”他说话夹着一口本地口音,“这位是?”
“我是他班主任。”沈知晏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挡在薛学川身前。“他和我说了撞人的事。”
老头脸色阴沉下来,半眯起眼打量起沈知晏。
“我们对这件事都很抱歉,他也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给您添麻烦,非常不好意思。”
“是挺麻烦的,自从他撞了我,我的右腿就一直不舒服。膝关节,小腿,时不时就疼。你们年轻人,骑车不长眼,天天轰轰轰要起飞一样,撞到台阶,围栏就算了,撞到我们这种,一把年纪的老人家,本来就半条腿进棺材的人,现在天天提心吊胆的,就怕哪里出毛病呢!”
薛学川差点要开口理论,沈知晏抢在他前头开了口。
“我们理解老人家身子不好,害怕出毛病。但是学川犯错已经是两三个月以前啦,真有什么毛病,哪有外伤潜伏那么久的?”沈知晏说,“而且他说您这也不是第一次往医院跑了,做那么多次检查,有毛病肯定查出来了。”
“你懂什么?你们年轻人目无尊长,他不懂事就算了,就你这样的还当老师?难怪教出这种骑车不看路的人呢!不想赔钱?那当时就别撞人啊。撞了人还想赖账?”
“你放——”
沈知晏再次按下了薛学川。“您今年五十,身子骨又那么硬朗,我看您精神也挺好的,起码能过个八十大寿呢。您想,我们学川已经负责负了两个多月了,您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一个骑车不看路的高中生负责您下半辈子不是?”
“两个月算什么,你们这种人真是不知道人老了身子有多麻烦。我跟你讲,我有个同事就是——”
“这样,您也别扯您同事什么的了……”
“他就是,摔跤了,没当回事,结果一年以后去检查……”
“我们报警。”沈知晏一翻手腕,把手机展示给徐祖昌,屏幕上已经拨好了110,沈知晏的拇指悬在拨通键上蓄势待发。“让交警来定责。定完责,要我们赔偿的,和我们已经赔偿的,你多退少补。或者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定吧。”
“行啊,你报。我跟你说,你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一个都跑不掉。呵,撞人了不想赔,哪有这么好的事。”
“行啊,先说好,收入证明我不认,我要看你个税流水。”沈知晏把电话放到耳边,“你们两个月前古月路口撞的车,那边没灯,但商铺门口或者旁边的车上肯定有监控或者车载记录,我们报案,全调出来,看看当时到底是谁的责任。是我学生没开好车,还是你往他车头上撞。喂,您好——”
徐祖昌一个箭步上来,手就往沈知晏手机伸去。沈知晏闪身躲开,对男人怒目而视。
“那位老师,我们再打个商量?”
沈知晏粗重地呼吸着,目光阴冷地审视着男人的脸庞。良久,她朝薛学川伸出手。
“手机给我。”
薛学川愣了一会儿,才掏出手机呈过去。沈知晏拿到手里,看一眼,又甩了回去。
“解锁。”
“哦,哦。”
沈知晏拿着薛学川的手机一阵操作,时而点按,时而划屏,间或按几下音量键。在前后两人的注视下完成这些动作,沈知晏把手机交还给薛学川。
“以后不要再联系学川。”沈知晏看着徐祖昌,“我已经把你的微信从他那里删掉了。不要再直接联系他,你要找他,通过律师或警察联系皓月律所的郑悦然,今天就到这儿。学川,我们走。”
“啊,哦,好!”沈知晏转身已经走出两三米,薛学川才回过神来,尤为振奋地应了两声,快步赶了上去。临走前,他多看了徐祖昌一眼,那人神情愤懑,但居然什么都没说。
出了医院,沈知晏才渐渐放慢脚步。薛学川则一直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你去哪?”
沈知晏突然发问,薛学川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我坐地铁回家,晚上准备回学校了。”他挠挠头,“对不起啊沈老师,休息日把你叫过来弄这些事。”
沈知晏凝视着男生的眉眼,嘴唇嗫嚅几下,最终才闷闷地吐了仨字:“没关系。”然后还僵硬地多问了一句,“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不用了,老师帮我解决那姓徐的,我已经很感激了,我不能再麻烦您了。”薛学川顿了顿,“徐祖昌应该,已经解决了吧。”
“当然,你看他那样,明显就是讹钱的。”沈知晏说,“你陪他三千,已经是很好心的价格了。我估计他当时也没好好骑车,但仗着那里没摄像头,你又害怕,就一二再地找你要钱。你看我刚才一提到摄像头,他态度都变了。”沈知晏笑了笑,“而且他要真要起诉你,你也别怕,和我说,我有个很厉害的律师朋友。再说,打官司成本太高了,这种三千块都要分期讹的人,不会掏这个钱的。你安心回家吧。”
“好!谢谢老师!”薛学川挺胸抬头,冲沈知晏龇牙一笑,“我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
沈知晏说完准备去停车场,却发现男生一直楞在原地没动。刚想再安慰两句,薛学川抬起头,赴死般吐了几个字,说话时甚至没敢看沈知晏的眼睛。
“我好像理解为什么邱好好那么崇拜你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留给沈知晏。而后者则是若有所思地站了两秒,便抬腿往停车场走去。
*
沈知晏回到教师公寓已经临近夜晚。刚到大门,远远就看着顾淼牵着Gamer在楼下溜达。这会儿Gamer正端坐着,对着面前摸她那人直摇尾巴。沈知晏看到她,也不由得展颜一笑。
“容也。”沈知晏极少与同事打招呼时直呼其名,秦容也算其中之一。
“诶,沈老师。”秦容也直起身回以微笑,嘴角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听说你休息日被叫去旅行班主任义务啦?”
沈知晏苦笑。“没办法,学生遇到坏人了。班主任不得不管。”
“怎么不丢给他爸妈解决。”顾淼插嘴。
“学生遇到这种事,宁愿找班主任都不肯找爸妈,我觉得父母做成这样挺失败的。”秦容也说完举起手做了个发誓的姿势,“哎呀,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我没有评价任何家长的好坏。”
顾沈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你今天中午没吃上的饭,我给你打包回来放厨房了。”
“好呀好呀。谢谢。”
“哦,对了,知宴,青蓝工程的照片墙出来了你看到了没。”说话的是秦容也,她是沈知晏为数不多的、不叫她沈贱的密友,“你和亓老师的颜值果然很瞩目呢。”
“谢、谢谢。不用把我俩放在一起,你不如说我和你都很瞩目。”
秦容也点了点头。“话说,你之前是不是和徐金荣提过一个青蓝工程改革?”
“是啊,怎么了?”
“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听说,他们开会的时候正好被校董撞见了。”
“啊?”
“对,就是礼拜二董事会开会,不懂谁刚好去旁听,听到了改革这个事,然后反手就否掉了。”
“啊?为什么?”
“不知道啊!谁知道校董什么时候会发癫,这管一管那管一管彰显一下存在感。”秦容也语气颇为不满,“反正我先和你说一声,估计明天徐金荣就要找你说这事儿了。你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