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看看,陛下身上,明里的,暗里的,还有多少未愈的伤痕。
这些伤痕,沈漠将一道一道查清楚,并还给始作俑者。
眼底深处出现一片火海,熊熊烈焰化作黄色巨兽凶狠猖狂。
耳边一丝细若落花萎地的轻呼响起,“沈卿……”是陛下在唤他,就算他立刻回身,西苑已成为无法踏足的死地。
可若血肉之躯能抵挡这烈焰,他将毫不犹豫跳入那片火海……
“沈兄,你我初次相识,为何让我脱衣?这不妥吧……”
微凉的声音响起,沈漠从幻象中醒神,看着凌瑾捂着衣领,双眸睁圆,无辜望着他。
沈漠拨开凌瑾的手,像此前劝陛下吃药般,诱哄,“看看伤,不涂药会留疤。”
凌瑾摆手:“我自己能行。”
沈漠道:“后背的伤呢?”
凌瑾不语了。
沈漠继续:“瓷器釉面多了划痕,总是缺憾,人的身体也是一样。”
身为武将,即便自己身上总有些刀疤割痕,或者打架留下的暗伤,总是不妨事的。
但陛下不同,他不想陛下在恢复记忆后,发现身上零零碎碎的伤痕,心中痛惜难受,只能凭空追悔。陛下就连泡澡都用花瓣,还会涂抹属国进贡的润肤脂,这般爱护自己的陛下怎会容许这般?
被这么一说,凌瑾脑海中忍不住形成画面,他自然不喜欢有瑕疵的花瓶,就连那糙口的茶杯,若不是自己手无银两不能买新的,才不会继续用下去。
“那…沈兄帮我看下吧。”
沈漠点点头。
凌瑾便坐到床上去,等沈漠从那大包小包里翻出瓶药水来,他才发现沈漠一定是花了不少银子,才能像变戏法一样,从一堆东西中翻出各种他所需要的物品来。
盘腿坐好,感觉到身后多了个人,耳边传来药瓶被打开,清脆的声音,甘醇的药味中带着一丝清凉薄荷香,弥散在方寸之间。
“脱吧。”声音低沉柔和,带有淡淡的蛊惑。
很奇怪,脊梁从根部传来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凌瑾想,或许是因为许久未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罢。
“阿瑾?”
“哦。”
轻轻呼吸,不让身后之人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既然两人从前认识,凌瑾便努力克服一下,从头开始,从陌生到熟悉。
第一步,当着对方的面脱衣,裸出后背。
缓慢地解开腰带,单薄的棉布衫掉落床上,被沈漠一把扔在地上。
“哎?我新买的衣衫。”
“衣料粗糙,品质低廉,我给阿瑾换好的。”沈漠看着穿着白色亵衣的凌瑾,而他颈后雪白,比衣料还白。
他刚要抬手撕去,又滞在空中,想到,这亵衣也是粗糙了些,不过似乎未嘱咐属下提前买了,姑且先留着吧。
凌瑾想自己从前果真是有钱人吗?连来寻自己的沈漠看起来都像个隐形富豪,那今天之前自己过得算是怎样的苦日子!
亵衣带子解开,从凌瑾的肩上滑落——
沈漠见过陛下的裸.体。
凌渊不信任太监。他认为,宫中的每一个阉人都有可能是东厂的耳目,而锦衣卫常年被打压,恨透了东厂。善于摆弄人心的上位者,便利用这种恨,让锦衣卫为自己所用。
残兵败将也是一支强悍的力量,里面或许就有蛰伏多年,出手狠辣的狼。
凌渊把沈漠带在身边,把宫中给他配的随侍太监扔进了湖里喂鱼。
于是跟在身边侍候的沈漠,见过几回出浴后的凌渊,陛下会让他帮忙擦干。那种时候,他会垂着眼,不该看的不看,虔诚得像供奉神明的信徒。眼中只有滑过细腻肌肤的水珠,擦掉它们,弄干它们。
这般上好的釉面,不该有任何脏污与瑕疵。
而眼前,他需要给阿瑾涂药,便不能不仔细去看。
肩线划过优越的弧度,凌瑾打开肩,蝴蝶骨便翘起,像微微张开的两道双翼。果然,脊骨两侧,斑驳着三四道浅痕,虽然只是淤青渐渐浅淡留下的印痕,却可以想见在顺流而下的途中,在冰冷的溪水里,陛下是如何被坚硬的岩石磕碰。
沈漠冷冷皱眉,将药水倒入掌心,用指腹推开至微热,蘸取涂在淤伤处。
凌瑾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冰凉,反而觉得舒服,他微微闭眼,问道:“沈兄从前总是帮人涂药吗?”
沈漠道:“未曾,只帮人涂过润肤脂。”
这也是凌渊教他的。
毕竟第一次帮陛下涂润肤脂的时候,冰的陛下受不了,罚他跪了半个时辰。
凌瑾眉头微挑,不过沈漠看不见,“哦,帮谁啊?”
沈漠帮凌瑾把亵衣重新披上,转过身来,他个子高,看过去就像在俯视凌瑾。
这让凌瑾有了身居下位的俯视感,心里不大舒服,但沈漠的目光又无冒犯,这只是单纯体魄上的势压,凌瑾便只能无奈接受。
沈漠将掌心覆在凌瑾额头,从左到右轻擦而过,像是在安抚,实则将掌心的药水匀和地涂在了凌瑾新痂剥落的伤口上。
“你。”
“什么?”
“从前只帮你涂过。”
·
锦衣卫北镇抚司,刑堂。
宋云交了令牌,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口,垂头丧气道:“锦衣卫百户宋云,自行领罚二十杖。”
掌刑的卫官拿着令牌,看了宋云一眼,“在此等候片刻。”
宋云点点头,如同秋霜打蔫的茄子,颓唐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稀客啊。”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云抬头看,忙站起身,咧嘴笑着,“江头儿。”
江椿乃锦衣卫指挥同知,锦衣卫最难熬的那几年,是他留在离京,带着众弟兄撑过了难捱的时光,是故卫所内所有锦衣卫无不敬着这位。
拍了拍宋云的肩膀,江椿笑着说道,“既然笑不出来,就别硬笑了,怪难看的。”
宋云叹了一口气,低头不作声。
江椿继续关切问道:“犯什么错了,二十杖,你小子这身条受得了吗?”
宋云摇摇头,“指挥使让我领的罚……”
他甫一回来,没等到缘由,便直奔刑堂,先领了罚再说吧,早死早超生。现在回头去想,仍是想不明白,指挥使到底因何施罚。
倒是江椿把人拽到一旁,在耳边低声道,“是因为陛下吧。”
指挥使离宫亲自去寻陛下,这分明是在与东厂争抢时间,毕竟只有他们率先寻到陛下,才能护住陛下的安全,若是东厂寻到,定会在第一时间下黑手。
这事指挥使与江头儿是通了气的,不然面对东厂的咄咄逼人,没有江头儿在前头撑着,锦衣卫所恐怕要被东厂掀个底朝天了。
阉人就算工于心计,擅于弄权,在威风凛凛的武官面前不也跟虾米似的?同知大人历经三朝,就算如今退居二线,那也是有一定分量在的,就算是莫老狗也要畏惧他三分。
宋云听闻后,神色变了变,而江椿毫不留情面地大笑出来,说道,“事关陛下,你们指挥使确实会敏感一些,习惯就好。”
宋云望着只留给他一道背影的江椿一头雾水,不过,当张青松把他受罚的真正原因告知他的时候,他心中真是后怕极了,从此在办事的时候更加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错漏。
·
凌瑾站在镜子前,展开双臂,如今他身着锦绣衣裳,头饰玉冠,一派皎皎公子模样。
他转过身,看向端坐在对面的人,沈漠坐得是板正挺直,乍一看十分规矩,但宽肩长腿淋漓尽致地展现眼前,凌瑾想,怎么会有这么匀称的人?竟然从哪个角度看都很优越。
凌瑾:“沈兄,在此破旧屋内穿成这般,无异于锦衣夜行。”
沈漠抱臂端详,“为何锦衣夜行,不是有我在看?”
凌瑾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里只想着这人怎么还不走。
但一下午内,断断续续有人送来东西,这回是个生面孔的小哥。
上午那位长相清秀的小兄弟呢?凌瑾问小哥姓名,小哥挠挠头,“我叫李必。”
“那上午来的那个是谁?”
“你是说宋云吗?”
原来那人叫宋云。
李必正愣愣站在那里向沈漠投向询问的目光,他该怎么和陛下解释宋云的去向,或者干脆说不知道,陛下玲珑心思,会不会起疑?
凌瑾却先慨叹,“看来那位小兄弟还没有背完二十课书。”
沈漠:“二十课书,少说要半个月背完。”
可真够狠的。
李必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离开,凌瑾一看,东西多的让他感觉这个老破屋子恐怕快要承受不住。
沈漠道:“今日姑且这般,等明晨,修屋子的人会过来,这个房子是该好好整饬一番了。”
凌瑾错愕:“沈兄考虑得甚是周到。”
“无妨,阿瑾可随意驱使我。”
这似乎大可不必,凌瑾想,时间会给他答案,只要沈漠没有恶意,他便能与这人周旋。
毕竟面对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人,他想,就算对方是个危险分子,这过程仍充满着新鲜有趣和刺激,奉陪下去又如何?
“天色渐渐暗了……”
按照惯例,这种开头表示主人家打算下逐客令了,凌瑾酝酿好想留人但家中床铺紧张不得不撵人的依依不舍的情绪,终于开口。
门外却想起了赵六嫂的声音,“小瑾在家吗?”
凌瑾心头一缩,眉头一跳,该怎么和赵六嫂解释家中突然多了个男人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