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课题组办公室空下来。
沈戈站在打印一体机旁,刚点击打印按钮,就见上完饭前厕所的许远突然闪现在门口。
对方面带歉意:“不好意思啊沈哥,我之前用完忘记取消同时传真设置了,你要是要打印复印的话——”
话音未落,一体机“哔”一声,哗哗哗一连吐出七八张纸。
“老板在里面也会收到一份一样的。”许远小声悻悻补充,用手指了指里间紧闭的门。
沈戈浓密锋锐的眉梢不易察觉地向下一压,唇角却反方向微微扬起,和善地朝他摆了摆手,“没事,你忙你的。”
人走了,沈戈回到工位,装订好已阅版月度计划,锁进左下方柜子里。
他正要关闭电脑,里间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虞临手里拿着薄薄一叠纸出来,不紧不慢踱步到沈戈工位边。
同周遭尽力向舒适区布置的工位一比,沈戈的工位干净得出奇,这种干净是物件一览无遗的干净,干净得仿佛这个人在与不在都一样。桌面上几乎只陈设了办公必需品,完全看不到一丝个人喜好的痕迹。
听到动静,沈戈正要起身,虞临伸手轻飘飘搭住他左肩制止了他,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纸,调侃道:“需要我教一下一体机使用方法吗?”
温热的触感透过轻薄的面料传到肩头,沈戈眼神微闪,似乎挣扎了一番,终于抬头腼腆道:“好的,劳烦虞老师教一下吧。”
虞临一哽,刹那间桌角上什么东西蓦然闯入眼帘,眉眼轮廓骤然一紧——
那是一只矮矮胖胖的玻璃杯,刻着新店开业的宣传logo,看上去十分之眼熟。
“小沈,”虞临直勾勾盯着沈戈,居高临下问道,“我中午喝过一口的冰美式,你有没有看到过?”
斜对角的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往外吹送冷气,一旁的时钟秒针无声趟过三小格。
“我喝掉了。”
沈戈斜觑着虞临的表情,双手虚握成拳搭在膝盖上,“我不喜欢喝太甜的,所以看到还有一杯冰美式,就拿来喝了。都是男人,虞老师应该不会介意吧。”
都是男人……不会介意吧……
虞临不怒反笑,突然一手撑在沈戈转椅左侧扶手上,一手手肘撑上桌沿。
就这样把沈戈圈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一寸寸俯下身,双眼逼视着沈戈,直至呼吸可闻的距离。
太近了。
沈戈下意识后仰,紧实宽阔的后背严丝合缝地贴在身后的皮面靠背上。
兴许是因为光线被遮挡,他幽黑的瞳色深得出奇,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腾跃,转瞬间又沉没下去。
咫尺间,虞临凝视着他,轻声道:
“你真不记得……”
身后课题组大门应声而开。
“也不知道是谁,趁我不在把办公室烟雾报警器上套的塑料袋给摘……卧槽,你要对小沈干什么?!”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视线撞上嘴巴张得能测核酸的杨副院长。
后者大步走来,毅然伸出援手准备解救被围困在转椅上的小沈,抓住沈戈的右胳膊一扯——
一下子没扯动。
好在沈戈很快反应过来,乖顺站起来,低声解释:“杨院长,是我不留意喝了虞教授的咖啡。”
虞教授?
虞临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怎么忽然不叫虞老师了。
杨挽风半信半疑,还要再问,却听虞临凉飕飕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先斩后奏。”
他张开一半的嘴就闭上了,打了个哈哈:“说笑了嘛你这不是,这好好的,斩谁奏谁。正好我也有事要找小沈,那什么,人我就先带走了。”
说完拍拍沈戈的肩,示意他跟着走。
都到门口了,沈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从桌兜里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牛轧糖,递给虞临,眼尾上扬,带一点腼腆的笑意,“迟到的见面礼,路过北区面包房,顺手买的,不知道合不合虞老师的口味。”
顺手买的。
虞临面无表情盯着这盒上周排了三天队都没买到的四口味混装限量手作牛轧糖,抬头对上门边杨副院长写满“你会分我一点的对吧”的目光,果断伸手捞过礼盒揣进怀里,微笑对沈戈道:“你有心了,去吧。”
顺便亲自把人送到门口,门一关,阻隔了谴责的视线。
这个点该吃饭的吃饭,该下班的下班,楼道里空旷而安静。
走出几步,西沉的日光透过楼道窗斜斜投射进来,杨副院长止步,回头看向身后始终落后半个身位、礼数周全的青年。
见他没有发话,青年面上也没有显出分毫不耐之意,只避开那西沉的日头,静静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
杨副院长轻轻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问沈戈:“何老没了,X大那边办了个悼念会,现在出发还赶得及,小沈,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沈戈注视着杨副院长眼里的担忧,注视着光束里不规则运动的尘屑,半晌,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不了。”
杨副院长内心唏嘘,然而想起沈戈曾经的遭遇,终归不意外于他的答复,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又问:“何君如副教授受邀下个月来做讲座,我到时候跟小虞说一声,你避一避?”
这回沈戈回复地很快:“不了。”
—
“不行!”
化学化工学院二楼三号会议室内,海洋化学系副主任孔先国一掌重重拍上会议长桌,手边九分满的茶缸子霎时溅出星星点点,洇入深蓝羊绒桌布。
国字脸男人面色涨得通红,一把抄起茶缸灌了几大口,啐回茶沫子,死死瞪视对面:
“没有这样的先例!让本科生直接测大洋海水,万一整个课次没有一个人测出来怎么办?!上面来查实验报告,教学事故一查一个准!”
正对面,虞临从果盘挑了个橘子在手里慢慢剥着:
“测不出来就写未检出,保姆似的往标准海水里添营养盐,这跟教练潜水往钓鱼新手钩子上挂鱼有什么区别?几次实验课下来,本科生直接自信心拉满,以为微量元素是什么很好测的东西,读了研才发现那是当年‘一片苦心’的老师们往自己钩上挂鱼,实际自己一尾淡水鱼进了一片死海,海里还满是把猎物瓜分殆尽的大白鲨们,再想想一眼望不到头的三年,怕是哭都来不及。再说教育学生讲求学术诚信,又怎么会是教学事故?”
他细致地剥好橘子,分了大半给对面。
孔先国憋到喉咙口的反驳被迫咽回去大半,把橘子推回一点划清界限,冷漠拒绝:“谢谢,我不吃。”
话音刚落,只听虞临又说:“对了,孔老师的学生不是再讲究诚信不过了吗,没进展就说没进展,想必定然是孔老师身先士卒,做了表率。既然如此,让本科生们多跟您学学,难道不是好事一桩?”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克制的笑声。
知情人不约而同想起暑假前的研究生学术进展月度汇报上,孔先国教授课题组研究生上台后那一句掷地有声的“没有进展”,孔先国教授的脸色登时黑得像从赤道圈挖了三个月煤回来。
孔先国背后,绕会议桌围坐的实验课助教中间,有人捂住胸口,音量缩到最低:“好帅啊。”
沈戈静静坐在塑料凳上,五六米外那耀眼夺目的身影尽数烙在眼底。
嗯,是很帅。
尽管那人双目冰凉,言语圆滑讥诮,可他身上切切实实升出一股蓬勃的热度,这股热度穿过会议室冰冷起雾的窗户玻璃,越过三两成群刚踏入校门口的懵懂新生,披覆到教学楼、宿舍区里毫不知情又初入化学领域的年轻人身上,并且不论此刻还是将来,都注定鲜为其受益者所知。
“沈哥,”左手边的助教感慨完,对他耳语,“你是怎么抢到虞教授的名额的?我那鼠标都快给点冒烟了,结果系统一开放,名额就空了。”
“运气吧。”他轻声道。
“——那好吧,诶沈哥,你怎么不坐虞教授后面,坐在这对面呢?”
沈戈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会议桌上。
孔先国狠狠睨了眼笑得最大声的一个讲师,转而怒瞪对面,鼻孔翕动:“你看看涉海高校圈,有哪一个开设海水分析化学实验的不是这么搞的?就我们搞特殊,搞特立独行?!”
虞临没吃手里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开始撕白色筋络,轻飘飘反问:
“X大海化系上个月爆出数据造假,撤稿篇数保守估计二十几篇,我们也要保持共进退,坚决防止搞特立独行?”
偌大的会议室顷刻间空气一凝,几乎所有人面皮皆是一紧。
孔先国脸都绿了,大声呵斥:“那是搞学术!学术问题怎能儿戏?!”
“那本科教育就是儿戏?!”虞临反唇相讥。
孔先国深吸一口气,打手势制止主座上试图出来打圆场的系主任,冷冰冰质问:
“如果按你说的办,本科生前脚上完实验课,后脚就申请转专业,你倒说说你准备怎么负责?”
系主任在一旁抬手捂脸,心说老孔八成是气昏头了,忘了对面的这位正是蝉联三年的本科生转专业头号原因。
“本科哭一次,花半天时间发现一条路不适合自己,总比几年后深陷坑底爬不起来要强。”
虞临拿纸巾一根根擦干净手指,剥了一片橘子放进嘴里,面色微定,慢慢放下剩下几片,又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桃花眼一弯,“既然这么看重生源,那您怎么在您外甥女高考志愿填报的时候,强烈建议她不要填报化学大类呢?”
孔先国腾的站了起来,“你怎么知……你这是侵犯我的个人隐私!”
嚯——
看来是真的,众人忍不住投去八卦混杂理解同情的眼神。
虞临还在继续火上浇油:“也是,毕竟天坑不坑自家人。”
眼看着孔先国嘴皮子一动就要爆粗,系主任终于站起来用力把他按回座椅上,环视一圈,表态道:“老孔,你冷静点。小虞啊,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的想法呢,我们已经了解了,实际上也是顺应了我们近两年的教学改革方向,我看是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老孔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这样,我们先签字,后续再做讨论改进。老孔,你看……”
“我不签。”
孔先国把头一别,气哼哼捞起早先虞临剥的大半个橘子扔进嘴里,啖骨食肉般恶狠狠一口咬下,下一秒被酸得满脸空白,上下两排真牙假牙倒成一片。
偏偏这时始作俑者笑意吟吟看向他又道:“孔老师,就相信本科生一回,说不定今年的生源格外优秀。”
“相信个屁!”
顾不了周遭惊愕的视线,孔先国憋住眼里两泡被酸出来的眼泪,红着眼往外圈坐着的助教堆里一指,“就这些个助教,谁今天要能给我做出条R平方值四个九的标准曲线,我马上签!”
突如其来被无辜殃及,助教们不约而同低头缩脑,恨不得掏出件隐形斗篷披身上——只除了一人。
那人慢半拍似的,觉察到周围人都在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于是仿佛为了合群,也慢吞吞地垂下头,跟着往后挪了挪。
虞临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那人,而后抽了支中性笔写写画画。
将近一整周忙得脚不点地,寥寥几次碰面,沈戈都表现得像只大号捏捏乐,一副搓扁揉圆悉听尊便的温吞老实样,渐渐地,虞临也就不再探寻他进入课题组究竟是何目的。
至于这张温良恭俭让的皮子底下究竟是狼是羊,他暂时也懒得计较,难道还能吃了他不成。
整个会议室噤若寒蝉。
系主任左看右看,正打算出面结束这场闹剧,忽见虞临把先前擦过手的纸巾揉成一团。
众目睽睽之下,他就这么捏着纸团,抛绣球似的随手一抛,只见那抛物线下坠时,险险擦过孔主任头顶地中海最高点的一小茬独苗苗,“啪嗒”一声轻轻落在他身后一人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