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周遭哄闹起来。
虞临和那壮汉大眼瞪小眼。
忽然听沈戈赞美:“虞老师真厉害。”
虞临扭头瞪他一眼,再回头时,只见大哥已然变魔术般把所有家当,连带滋滋冒烟的烤面筋都收回了餐车内部。
他眼巴巴盯着车里的烤面筋:“大哥,我的烤面筋……”
大哥半秒都不带犹豫,朝两人豪迈一挥手,吼了句“上来!”。随即放下后侧挡板,自己上了驾驶位——那架势像是在枪林弹雨里开着装甲车来搭救非酋小弟。
虞临和沈戈面面相觑。
随即虞临掏出手机搜索B市电动三轮核载人数,刚按下搜索键,就见沈戈上了小餐车,紧接着伸手要拉他。
虞临瞥了眼手机网页上的回答,抬头莫名其妙瞅他一眼,长腿一迈轻松侧身上车。
一回头,只见沈戈盯着自己摊平的手掌,落寞得像只刚学会抬爪握手却无处显摆的狗子。
虞临承认自己一瞬间有被萌到一点。
只有一点。
“都上来了?”大哥扭头看了眼两人,后视镜中整整齐齐三辆雪白的城管巡逻执法车赫然出现在两排餐车的尽头,他猛地一拧车把,“走起!”
天空蓝制服混入人群,仿佛滚油入水。
电动车嗡一声起步,虞临被沈戈和冷柜瓶罐包围着,曲着双腿坐在喷香烤架前,吹着车窗处送进来的凉爽夜风,满耳车外的喧闹。
转移阵地的大军里,有僵尸跑一窝蜂追着餐车的,也有大吼着密谋接头地点的:“去歪脖子树公园西门接你的铁板虾滑!”“啊?——什么?!”
雷赫三人刚掐着点来到街尾,就眼睁睁看着餐车载着老板,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窜了出去。
隔着四散的人群,老板似乎还检阅方阵似的朝他们挥了挥手。
雷赫面色恍惚道:“这些餐车已经进化出包车环游服务了?!”
上百辆大小不一的餐车训练有素般乌泱泱转移阵地,原本将街尾占得水泄不通的餐车你来我往,竟完全没有半点堵塞,过了岔路口,便浩浩荡荡驶向各方。
晃晃悠悠的电动四轮快餐车上,在大哥的语音指导下,两人开启了自助烧烤模式。
沈戈烤完一串,递给虞临。
“拿我试毒?”虞临接过面筋尝了一口,眼前一亮,“好吃!”
沈戈眼里带了点笑意,正要继续翻动烤架上的签字,眼前突然横过一串,最顶上少了一块。
烤面筋后是一张挑衅又恶劣的笑脸。
“先尝尝?”虞临就这么举着签子,招猫逗狗似的在沈戈眼皮子底下晃了晃,“都是男人,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介意呢,沈戈心想。
在这方逼仄的空间里,他小心克制着眼底的热度,深怕空气突然变成热的良导体,惊扰了对方。
兴许是这一路下来吃高兴了,在丢出这一记憋了一周的回旋镖时,青年眼中写满了得意,浑不在意流露自己记仇又好胜的性子。
见沈戈避开对视,耳根泛红,唇线抿得平直,攥着签子的右手青筋渐鼓,虞临偷偷在心里更新战绩。
一比一平。
他正要愉悦地收回烤面筋,冷不防沈戈忽然低头在面筋串上咬了一口,又顺手将他手里的签子取走了。
虞临:“!”可恶,输了。
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沈戈递来的又一串烤面筋,虞临盯着车窗玻璃上沈戈的影子,准备伺机而动。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丝异样。
每吃一口,沈戈都不多不少正好咀嚼十下。
刹那间,玻璃上反射的人影与不久前的某一刻重合——
“慢点吃,好歹一口嚼十下。”
“好。”
虞临眉心微蹙,再要细看,却猝不及防撞上玻璃面上沈戈投来的注视。
啧,偷看。
虞临不闪不避,迎着那束目光,挑眉问:“我好看?”
餐车顶上绕了一圈闪烁的灯串,明暗交替间映在他偏浅的眼瞳里,像杯底的香槟,在晃。
静了一秒,沈戈嘴唇微动。
“好看!”前座大哥突然扯着嗓子喊道,“大兄弟你自信点,你俩都老好看了”
虞临忍俊不禁笑出声,睨一眼沈戈,后者已经把嘴闭上了。
很好,二比二平。
两人被大哥送到最近的地铁站,搭着末班地铁回A大北区,却刚好过了门禁时间。
北区单身公寓装修配套一绝,奈何和校内接受共同管理,包括每晚十一点的门禁,因而入住率不高。
虞临瞥了眼门卫室鼾声震天响的彪悍大爷,真诚建议:“出去住酒店。”
沈戈面不改色道:“我怕有人对我图谋不轨。”
虞临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一言不发盯着他一身艮啾啾的腱子肉。
沈戈委婉道:“听说虞老师家在附近……”
虞临原话奉还:“我怕有人对我图谋不轨。”
说完他果断打了钱,周边随便一个四星级九点一晚加早都够用了,走出几十米,回头看了看。
路灯下,沈戈站在原地,一只毛色油量的大黄狗循味而来,吐着舌头瞅他手里还剩半截的烤面筋。
他蹲下身,用纸巾抹掉酱料,把烤面筋从签子上取下来,放在地上。
大黄狗低头嗅了嗅,后退一步,看他一眼,摇着尾巴哒哒哒走远了。
他就这么蹲着,路边昏黄的灯光打下,影子蜷成一团缩在脚底。
虞临:“……”行吧,二比三。
—
把人形大狗子带到隔壁的书香雅苑C栋108,虞临交代几句就要走。
“虞老师不住这里?”沈戈像个十足合格的临时客人,只瞟了眼干净整洁却没什么烟火气的小客厅,随即规矩地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问道。
“以前住这里。”虞临看着熟悉的掉皮沙发,视线从小方桌上的相框上一扫而过,语气少见得有些淡漠。
“有事再联系。”说罢,他竟是一秒也不愿再待下去。
离开108室,虞临长长呼出一口气。
夜色下,想起刚才沈戈像只到了新地方,目不斜视的狗子,他摸出兜里的手机,翻开通讯列表,下划到沈戈一栏,修改备注名称。
沈、狗。
点击确认,屏幕上证件照头像旁便出现这两个字。
这下就是三比三平了。
虞临心情愉悦地给对方发了条消息。
发完消息,他正好进了E栋,心里忽然升起好奇的念头。
沈狗是怎么备注他的?
—
虞临走后,沈戈便把灯都关了。
室内昏暗下来,只从窗口撒进几道窗外朦胧的月光。
暗一点才好,沈戈想。
太亮了,看得太清晰,难免克制不住未经同意便疯狂蔓延的探究欲和侵入欲。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
【虞老师】:水电煤气都能正常使用,家电也是,你睡次卧。
黑暗里,沈戈静静看了几秒,退出界面。
好友列表里,清一色的真名。
洗漱完躺在床上,沈戈从裤兜里摸出一个PVC密封袋,里面封存着一张纸巾。
他把纸巾拿出来,掩在唇鼻处,深吸一口气,再妥善地放回袋子里。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柑橘果香,沈戈合上眼。
“滋儿哇滋儿哇滋儿哇——”
八月末的蝉鸣叠着午后的热浪,化作千万张黑洞洞的小嘴,贴在人耳边嘶鸣——
“以为家里有点钱就能在课题组吆五喝六的,也不看看咱们导师上头是哪位国字号大佬。还阴阳我这样处理数据会有隐患,笑死,何不食肉糜!”
“可不是,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谁。占着一作二作不放,就他清高!有钱人家能教出这种人?资源共通,互惠互利都不懂,半点合作奉献精神也没有。”
“嘘——小点声,何教授今天都给我透露了,既然小沈热爱创新,那前几年那个没做成的课题就分给他做,培养培养他的独立科研能力。”
密不透风的低语与心照不宣的笑声笼罩下来,叫人快要窒息——
紧接着下一秒,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喂,小帅哥!”
整个世界顿时按下静音键。
沈戈合着眼,蜷腿靠坐在体育馆报告厅后无人光顾的树荫下,一动不动。
他半小时前才听过这道声音,几乎瞬间就听出是谁,只是装作没有听见。
一个来X大办讲座的青年才俊,锋芒毕露,即便是应对研究生们为了学时学分才硬着头皮提的奇葩问题,也能言之有物。
正因如此,讲座开始时半空的三百人小报告厅,在仅仅一个小时后就被塞得需要加座,最后眼看要严重超时,青年一句“其他问题邮件联系,我还想尝尝你们南区餐厅的菠萝古老肉呢,谁帮我叫大师傅留一份?”,整场讲座便在空前轻松满足的氛围中完美落幕。
这样一个人,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从容诙谐,只有充足的经费和坚实的后背才能蕴养出来。
是他需要仰望,理应巴结讨好,或至少无权交恶的存在。
想必这位天之骄子不会受得了这种程度的冷落和无视,至多再过半分钟就会自觉无趣离开,沈戈心无波澜地想。
身后安静下来,像从未有人来过。
蝉鸣再起。
沈戈又坐了几分钟才起身,漫不经心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对上不远处青年那双澄透的桃花眼。
他下意识挂上得体的微笑。
像狗一样,沈戈心想。
他正在思索青年在台上时,是否注意过自己的角落,却见青年眉眼一剔,拿手里吃到一半的雪糕对他一点,说:“不高兴就别逼自己笑,我也没给你钱啊。”
沈戈眼底一震,脸上的笑意却如同戴久了的面具,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
他笑着出声否认:“我没有不高兴。”
那青年啃掉巧克力雪糕外层的脆皮,一层层往里吃,闻言瞅他一眼:“你是不是不知道,你之前的背影,落寞得像只要跟这操淡的世界同归于尽的狗子。”
多冒昧,把人比作狗。
可莫名其妙的,沈戈竟发现内心深处升不起丝毫反感,他终于抬头,直视对方的双眼。
那双偏浅的眼瞳里,没有半分贬低,甚至看起来有点想撸狗。
看来他是真喜欢狗,也习惯把人萌化成狗,沈戈想。
“不过,如果你在用刚才那种笑锻炼你的颧脂肪垫,”青年耸了耸肩,眼里带一点得意的笑,“——我是指苹果肌,那就当我没说。”
明明相距三尺之远,沈戈却好像能清晰地闻到一缕凉丝丝、甜滋滋的巧克力奶油味。
沈戈默不作声地看着青年吃完了剩下的雪糕。
先前他觉得青年这么吃太慢,这时却觉得也不算慢。
青年吃完了那根雪糕,见沈戈似乎一直盯着自己,看了眼雪糕棍的猫爪形上端,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似乎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把刚吃完的雪糕棍递给沈戈,“请你吃雪糕。”
换做往日,沈戈连吃大锅饭都会婉拒,但这一刻,面对一根吃剩的雪糕棍,虽然不解,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借着透过树缝的阳光一看,木片最上端印着“再来一根。”
他猛地抬头,可不知怎的,眼前的世界开始褪色,唯独远处飘来那人的声音——
“借你一点运气。”
“……!”
沈戈骤然睁眼,猛地向半空中伸手,拽住一团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