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伸长脖子,似乎在期盼什么。
——直到前方爆发出低低的吸气声。
裙裾蜿蜒在烧焦的土地上,织物贵地,边缘绣着精美的并蒂莲花,一段若有似无的暗香随着她经过,弥久不散。
穿透战争肆虐后的浓烈硝烟,她的目光仿佛月射寒江。
在一片虔诚的寂静中,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隔着数亿万光年对视。
江粘站在原地,像被什么猛烈地穿身而过,撞得她面目全非。
……
“好!就是她。”
面前的笔记本被啪的合上,江粘却还没有回神,目光定定的望着那个方向。
哈勃教授拍了拍手,“嘿!兴奋起来!兴奋一点!你一个年轻人,怎么总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江粘是24世纪的一名极其优秀的基因工程专业博士。
虽然优秀,但是已经延毕了五年。
应该是运气不好,她的研究成果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让她与博士文凭次次有缘无分。
今年是第六年,从她研究生时期就带着她的导师哈勃终于忍无可忍,给她开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课题。
让她去毁灭世界。
江粘在这一刻意识到,世界可以毁灭,但是她毕不了业。
“……老师,这个课题的成功率不会很大。”江粘冷静地陈述事实。
哈勃:“我们正在被吞噬!!!”
江粘:“……”
她冷眼瞧着对方锃亮头顶上由于激动而颤抖的几缕头发,像寒风里的秋草。
“霍顿宇宙就是罪魁祸首!”哈勃咬牙切齿,“它一直在试图用它的法则融合我们。”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焦虑不安的表情有些滑稽,说道:
“如果我们的本宇宙被它完全覆盖,那我们就会永远丧失自己,丧失我们的世界!”
江粘看着他望向窗外的背影,竟然读出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惆怅感。
她闭上眼转开脸去。
哈勃突然回头,把手按在她的肩上,“孩子,这不只是你的毕业课题,更是一个拯救本宇宙的计划!”
江粘提不起兴趣,漠然道:“……哦,蛮好的。”
但学生的冷漠根本浇灭不了哈勃癫狂的热情,他大步迈向桌边,从一堆杂乱里挖出两张草纸,在手里颠倒了几次才找到方向。
他把草纸塞给她,“你看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开题报告。”
江粘静静的看了十多秒,上面可能画的是某一种新文字。
好在对方很快就把这几张纸拽过来,翻译道:“课题内容非常简单,等你的脑电波到达霍顿宇宙之后,你只需要把致病菌从你老公手里偷出来交给敌方,等到细菌战争爆发,你就圆满完成使命。”
江粘立刻捕捉到了重点:“老师,课题里怎么会有老公?”
哈勃微笑:“我没告诉你吗?你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公哦。”
江粘有些厌恶的蹙眉:“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哈勃的目光却像是试剂瓶里某种闪着荧绿色光芒的液体:“话别说得太早,从你老公身边偷东西可比从陌生人身边偷东西简单多了。现在的夫妻关系就是这样。我打包票,就算你再倒霉,也能完成!”
他得意洋洋的笑起来,满脸写着“不愧是我”。
江粘冷冷的看着他,夺过那几张该死的鬼画符,团成团,摔出去。
……首先,偷东西并不像扔纸团,这并不简单。
更何况,这个课题简直就是在道德底线上横跳。
好在,江粘觉得自己是个自私到能无视底线的人。
“我该怎么回来?”江粘问道。
哈勃理所当然:“你死了,脑电波就回来了。”
他的目光十分慈爱:“你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的世界摆脱威胁的时候,也就是你顺利毕业的时候。老师相信你有这个潜力。”
江粘很需要毕业——非常需要。
毕业,对于她来说就像刻在脑海里的指令——她一定要达成。
江粘无法解释原因,也不知道毕业之后能得到什么。
但是这根深蒂固的念头无疑就是她现在的人生目标。
所以她应该去试一试——毁灭世界的课题。
“她是谁?”江粘看向桌上被合上的笔记本电脑,“我要成为的那个人。”
“她?她其实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一个程序,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不过,你可以给她生命……”
“她叫江烟,那里的人们叫她小湘妃。”
……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坐在轿车的后座,车窗外是炮火下焦黑的土地,像一块溃烂的黑痂,皮肉的焦糊味和人们的惨叫在大雨来临之前挣扎着涌向天空。
她在流泪,却又像被钉在座椅上,她不能回头去看,哪怕一眼。
轿车越开越快。
终于,她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痛苦到像是直接从胸膛里迸发出来。
“江粘!!!!!”
她猛然惊醒。
自己还是坐在轿车的后座。
后背一片冰凉,心脏砰砰直跳,连着鼓膜都跟着震动。
“首席,您醒了?我们马上就要到三号外城了。”
江粘迟钝的看向说话的人,他是一个有褐色眼睛的青年,笑容温和,见江粘盯着自己,他有些疑惑的重复,“首席?”
她的脑电波,已经来到了霍顿宇宙,来到了江烟的身上。
脑子里的记忆,除了自己的,还有江烟的,她搜索了一会,想起这个人是江烟的特助,已经在她身边很久,叫特伦斯。
江粘头痛欲裂,她象征性的点了点头回应对方,随即别开脸看向一边。
正在等待首席微笑的特伦斯:“?”
车窗外掠过一片钢铁色建筑,没有植被,只有炮火后坑洼的荒地和冰凉的混凝土。
这是一个充满灾难、疾病和战争的世界,与她来自的本宇宙完全不同。
而自己所占有的这个身体的主人——江烟,虽然过去是一个没有主观意识的程序,可越是这样,就越难伪装。
因为她表面上太完美了。
永远美丽又慈悲,像是一尊年轻的玉观音。
可自己却是个极为懒散冷漠的人,并不擅于演戏,所以想要赶紧适应这个世界和新的身份,偷走菌种完成任务,似乎格外困难。
最重要的是,江粘还要去刻意接近一个人。
关于这个人,连哈勃教授都没办法给出太多信息。
江粘只知道,他叫陈却——是她的丈夫。
他们很快就到达目的地,江粘走下车,抬头。
足有数百米高的钢铁围墙,上面伸出一排排的重武器,各种镭射仪器和雷达装置布满四周。
阳光落在城墙上,颜色锋利冰凉。
哈勃教授说,霍顿宇宙中的人类正在处于战争伪和平时期,随时会重新爆发战争。
她现在所在的,是方圆数千里的废墟中,由数十个国家压缩成的一个联邦组织
——北方联盟。
而自己现在的身份,则是北方联盟总商会的唯一继承人,也是赈济灾民最多的慈善家——被人们奉为湘灵神女。
城墙下,是排着长长队的人群,他们正在领她刚带来的物资和药品。这里有鹤发鸡皮的老人,也有高大健壮的成年人,甚至有六七岁的孩子。
这些人无一列外都在战争的摧残下步伐疲惫,却在看到江粘时都用力的挥起手来,笑容真诚灿烂,眼里闪光,队伍末尾的也小女孩被她爸爸抱起来,用力的挥舞小手。
“神女,是神女!”
“神女姐姐!”
如果是之前,他们的神女一定会微笑着回应他们。
于是江粘也抬起手,准备尽可能慈祥的晃一晃,却猛地僵在半空。
他们中的很多人身上都有直径不一,或大或小的黑痂,像是被火焰烧焦。黑痂的周围的皮肤连同肢体都红肿化脓,有些在脸上,有些在手臂上,甚至会连成片,密密麻麻。
光是看着就让人一阵恶寒,恶心又恐怖。
炭疽杆菌。
这是一种有多种感染方式,变异性极高的致病菌,二十世纪战争中曾经制成生化武器伤害了无数人。
而她的目标——α-63号炭疽杆菌,是基因重组得到的高度感染性致病菌,目前还没有针对性的免疫蛋白,如果制成生化武器,那将是人类生存史上的浩劫。
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神女,只是营销的噱头,欺骗的利刃。
民众们看着她严肃的神色,不由惴惴不安的相互对视。
小女孩问:“爸爸,今天神女姐姐为什么没笑啊?”
她爸爸想了想:“可能神女姐姐今天有点忙,你看,她要走了。”
江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无法回过头去伪装,她竟然会在想象到一些画面后觉得沉重。
在来到这里之前,江粘曾有一瞬间的犹豫,她问哈勃老师,为了可能出现的危机去毁灭另一个世界,是正确的吗?
哈勃说:无论对错,只求胜利。
江粘本能的觉得这八个字和毁灭世界的课题一样倒反天罡。
可是她必须毕业。
——为了这个强烈到和生命一样沉重的指令,她可以做任何事。
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江粘不想再在这里停留,她示意特伦斯上车离开。
排队的人群却突然停滞不前,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好像有人在吵架,几个持枪的士兵在维持秩序。
特伦斯抬头看了看完全不想理会的首席。
似乎产生了肢体冲突,刚才那个小女孩在人群中被搡倒在地,应该是摔疼了,她哭了起来。
江粘脚步一顿。
特伦斯立刻道:“首席稍等,我去问问。”
他跑过去和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军官交流了几句又跑回来,对江粘说:“感染人群比我们预计的多,免疫蛋白已经不够了,他们一个小时之前发通讯给主城,现在还没有回复。没有注射到的民众很不满。”
主城?
那是军统中心所在地,她的丈夫和毕业论文就在那里。
江粘毫不犹豫点头道:“我亲自去确认。”
估计是这个反应才符合她过去的状态,特伦斯崇拜道:“首席,您真的为了民众太过于尽心尽力了。”
江粘:“。”
谢谢,但她只是对毕业论文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