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黎诚回想起发现尸体的场景，阴冷的感觉还是钻入骨缝，一如那天的阴雨。
大雨冲垮了街心公园的花坛，娇艳的月季花支零破碎。环卫工人清理现场，发现了土壤中的碎骨。
骨头大小不一，似乎被认真处理过，可以恰到好处地洒落在土中。有一块长约4厘米的骨头，经法医鉴定，确认是人的指骨。
辖区内发生了如此残忍的碎尸案，黎诚头皮发麻。他不敢深想凶手到底还做了什么，他只想尽快抓到这个疯子。
因为街心公园附近有很多学校，他的女儿就在其中一所中学读书。
警局成立了专案组，黎诚当仁不让成为负责人。
“查明被害者的身份了吗？”第二次集体会议，黎诚还是先抛出这个议题。
“现在找到的骨头都是上肢，还没有办法做身份比对。我们已经扩大了搜查范围。”第一小队的队长陈韬汇报。
黎诚点点头，目光转向第二小队的王喆。
王喆看着笔记本说道：“以街心公园为中心，方圆三公里的小区，我们都进行了排查。现在还没有失踪报案。不排除凶手开车抛尸的可能性。我们会继续走访附近的居民，力争发现目击证人。”
“死亡时间确定了吧？”黎诚转向法医郝静岚。
“根据残留的皮肤组织腐烂程度，基本可以确定死亡时间为三个月到半年。”郝静岚眨眨眼睛，“如果凶手有冰柜，时间会再长一些。”
黎诚喝了口水，“性别呢？”
“从骨骼的发育程度来看，是男性。15岁-25岁。”
“15岁？”最坏的情况可能要发生了。
郝静岚回答干脆：“没错。被害者有可能是未成年人。”
黎诚的心一紧，他揉揉太阳穴，布置任务：“第一小队继续搜查街心公园附近的树林、河道，以及附近小区的垃圾站。第二小队排查半年内的路口监控，调取未成年人的失踪报告给我。下次例会还是一周后，如果有重大发现，立刻打电话，我24小时开机。散会。”
屋内响起拽动椅子的噼里啪啦声，王喆经过黎诚身边，小声问道：“倩倩需要人接吗？”
“嗨，到家就几步路，没什么的。”黎诚摆摆手，“她什么都不知道。再说，她特烦我还把她当小孩子。”
“我媳妇可紧张了。”王喆一脸愁容，“有人把咱们排查现场的视频发网上去了，大家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小在家长群里提醒上下学必须接送，我媳妇不放心我们家老爷子，已经考虑辞职接孩子了。”
“草木皆兵。”黎诚递过去一根烟，“瞎紧张，咱们一定能抓到凶手。”
说这句话时，黎诚当然不知道一个月后会发生什么。
那天，他开完会，读完报告，回到家里又是十点多了。女儿倩倩还没睡觉。他敲敲卧室门进去，倩倩把手机迅速塞到枕头底下，喊道：“我困了，马上就睡！”
“你早点休息，别熬夜。”黎诚扫视摊在桌上的卷子，好几道题还是一片空白。青春期的孩子不能逼得太紧，他很清楚这一点，何况他和女儿的关系已经很僵了。
走到门口，他还是没忍住，追问一句：“你们学校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倩倩疑惑地摇摇头，“没有。”
“放学到家要记得打电话。钱还够吗？”
“再给我两百，周末要去看电影。”
倩倩发现黎诚爽快地转账，惊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嘟囔道：“谢谢。我睡了。”她迅速关了灯，留黎诚呆立一旁。
她真的睡着了。黑暗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窗帘透进的微光，让黎诚能隐约看清女儿的侧脸——白皙又未脱稚气，翘起的鼻头像极了他的妻子。
五年前，她还是抱着他胳膊撒娇的小丫头。现在，几个星期他们都说不上几句话。
长大的孩子，也渐渐长成了父母心中的迷案。
公园碎尸案的谜团越长越大，让黎诚如鲠在喉，食不知味。
搜查范围越扩越大，第一小队把附近小区的草坪掘地三尺，也没有新的进展。第二小队熬红了眼睛，也没发现靠近公园的可疑车辆。黎诚的手机天天待命，压根没派上大用场。
罪案和那场暴雨一样，突如其来现身，弄得人狼狈不堪时，又悄然无踪。
警戒线撤走，街心公园重新开放，孩子追逐跑闹，老人遛狗聊天，日子一如往常。
时间渐渐流向夏日顶点，烈日下站一会儿，人就热得像化了的冰激凌。专案组的成员，却日日愁云惨淡。
黎诚看不下去了，在又一次集体讨论之后，他觉得有必要鼓舞一下士气：“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我请客，一起吃小龙虾。想早点儿回家陪老婆孩子的，也不反对。”
大家高声欢呼，陈韬打趣王喆：“你快回家吧，你那份儿我替你吃了。”
王喆在起哄声中红着脸说道：“你小子有种别跑，谁先喝趴下谁是孙子。”
黎诚连忙劝解：“不要拼酒，适可而止。”
于是饭店老板第一次看到两个中年男人比喝茶水。他更奇怪的是，同桌的十几个男人散发着莫名的气场，连总来闹事的小混混都不敢靠近。
黎诚的手机响了。一开始他没在意，直到裤兜里的震动无法被忽视，他才猛然惊觉。
“爸，小轩不见了，你快去找啊！”
“你说什么？”
“邻居阿姨的儿子小轩不见了！你不是警察吗？你每天不是很忙吗？你不去找人在干什么！”
黎诚迅速买单，然后揪住陈韬的衣领，“跟我走。”
他们赶到时，倩倩正陪着阿姨在单元门口坐着。倩倩打量父亲，冷笑一声，“好辛苦的警察啊。”然后头也不回上楼了。
陈韬看看黎诚，又看看阿姨，最后选择问阿姨：“儿子什么时候丢的？从头说一遍。”
女人抹了把眼泪，抽噎着说道：“我一回家就发现孩子不见了。问我家那个缺德玩意儿，他就说孩子自己要离家出走，他不管了。”
陈韬惊得瞪大眼睛，“孩子的爸爸在家？他怎么不去找？”
“他说不管了！让他去接孩子回家，他就把孩子气跑了，我的命太苦了......”
“有这么当爹的吗？走，找他下楼！”
黎诚拽住陈韬，“找人要紧。”他对女人说：“把孩子的照片发给我，您先在这儿休息一下。”
走出小区，陈韬忍不住大声抱怨：“你拉我干什么？就让那个混账在家里躺着？孩子丢了，他要负全部责任！”
“那是别人的家务事。”
“当他的儿子太惨了。”路灯晕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扯得长长的，陈韬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自言自语，“一个人无法选择父母，是世界上最惨的事。”
黎诚的脚步愈发沉重，陈韬的每句话都像冷雨一样敲在他心上。
倩倩主动打电话向他求助，应该还是把他当成值得信赖的人吧？可是刚才她头也不回走掉，横在他们之间的心墙还是一如既往的顽固。
希望能顺利找回小轩，顺利找到攻破心墙的缝隙。
小路迂回曲折，黎诚和陈韬一路找、一路问，最后走到了街心公园。从河道吹过来的风，夹杂着湿漉漉的泥土咸味。
他们对视一下，明白彼此想到了什么。
第一次勘察现场时，黎诚打着黑色的雨伞远远看着。大雨把忙碌的人、散乱的泥，统统搅拌成印象画派的斑点。
这次再临现场，没有了天气的干扰，黎诚切实地感受到，这里确实是实施犯罪的绝佳场所：没有路灯、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人。
就算是把一个人活活掐死或砸晕，不等到天亮，也不会有人发现。
“小轩！小轩！”空荡荡的公园里回荡着喊声，愈发显得空寂。
黑夜的怀抱并非空无一物，树林里传来隐隐的哭声。
“小轩！”黎诚攥紧了拳头，朝着哭声走去。“我们是警察，来带你回家了！”
树林中突然窜出几个黑影，黎诚眼疾手快，“什么人？别跑！”
黑影向着河道跑去，黎诚紧追不舍，同时不忘叮嘱陈韬：“先去找孩子！”
逃窜的人在河道边迅速散开，一个跑向大路，一个奔上桥，一个溜进河边的芦苇丛。黎诚看准去河边的人体力最差，决定先抓住这个人。
果然，这个人停下来喘气，黎诚从背后偷袭，抱住他的腰。
“啊啊啊！放手！”
黎诚迅速放手，抓住的竟然是个女孩子！
他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对准她的眼睛，“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的乱跑什么？”
“要你管！”女孩晃着紫色的发辫，用手挡着眼睛。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
“走开，说了不用你管！”女孩后退几步，想找机会溜掉。
“那就和我回局里坐坐，等你父母带你回家。”
“我没犯法，我不去！”女孩气呼呼地瞪着他，“我才不怕找家长，你这一套早过时了。”
女孩约莫十五六岁，和倩倩差不多大，一样稚气未脱的脸庞，一样圆圆的受惊小兽般的眼睛。黎诚语气变软：“天黑了，不安全，妈妈不担心你？”
“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会找我。”女孩抱紧双臂，典型的防御姿势。“你放我走吧。”
“和你在一起的是男生吗？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太不负责任了。”黎诚收起手机，黑暗给予了谈话安全的空间，“你不愿意警察送你回家，就让我叫辆出租车吧。”
“警察......叔叔，”黑暗让女孩收起尖刺，声音变得怯怯的，“他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
“黎队！黎队！找到孩子了！”
黎诚晃动手机，照见陈韬背着孩子站在台阶上。女孩高喊，声音在风中颤抖，“小轩没事吧？”
“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黎诚用手机带路，女孩默默跟在后面。
“哭得睡着了。”男孩的小胖手紧紧抓着陈韬的脖子，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说说吧，你们怎么找到小轩的。”黎诚示意女孩坐下，她摸了摸小轩的脸蛋，顺从地坐在长椅上，腿也放上来，身体蜷成一团。
“今天我和浩磊，哦，就是逃走的一个男生，老地方老时间在这儿玩滑板。浩磊带了个新朋友，我们开了几瓶酒。正喝得高兴呢，发现有个小男孩蹲在树林里哭。”女孩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雾蒙蒙的，“我看他挺可怜的，就哄他玩了一会儿。原来和我们一样是没人要的孩子。”
“他妈妈都要急死了，他怎么能说自己没人要呢？”陈韬感到奇怪。
“是不是要离家出走，大人才能想起自己有孩子？”女孩抬起头，眼睛盯着虚空，“你们大人真可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生孩子，就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受苦。”
“不全是苦吧。”黎诚试图纠正女孩偏激的想法，“小轩哭了，说明还是想家，家里还是有好的地方。”
“他还小，一饿就后悔了。”女孩冷笑着说话的样子，让黎诚恍惚看成倩倩。“他在学校得到老师送的糖，一回家就被爸爸扔了。这样的缺德老爹，早离开早解脱。可惜他迷路了。”
“就是块糖，至于离家出走吗？”陈韬没有孩子，无法理解孩子的想法。
黎诚明白，那不仅仅是一块糖。
那是老师的肯定和赞许，是小孩梦寐以求的最高奖赏，无形的荣誉徽章。
却被自己的父亲漠视、狠狠践踏。
“不要以为小孩什么事都不知道。小孩什么都懂。”倩倩的声音突然在黎诚的耳边响起。他晃了晃头，果然是幻听。
女孩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下屏幕，对黎诚说道：“警察叔叔，浩磊会来接我，你不用管了。我们都是好人，没有犯法。”
“我看到他接你，我才放心走。我就在这儿坐着，行了吧？”然后黎诚催促陈韬尽快送小轩回家。
等了十几分钟，路上响起摩托车的声音。女孩缓缓站起，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要是我有你这样的爸爸就好了。”
黎诚心头一震，无数闪念掠过，猛然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等一下！你刚才说老地方老时间见面。你最近三个月都在这儿和浩磊见面吗？”
女孩点点头。
“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男孩抱着头盔缓缓走来，女孩朝他招手，背对着黎诚说：“我看到有人烧纸钱。”
“又不是鬼节，也不是每月十五，有人在街心公园烧纸钱。”
“对不起，麻烦你和我回警局一趟。”黎诚拦住女孩，“你说的话很重要，或许还能救下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