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看清谁烧纸?不好办啊。”
找到小轩的第二天,黎诚召开了紧急会议,向大家通报了新的线索。王喆本来期待能确定嫌疑人的特征,结果令他很失望。
“好消息是,目击者声称看到了月亮。”黎诚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期望他们能振作一些,“前半夜看到月亮,通常是农历初七、初八。”
“烧纸的人一定是凶手吗?”陈韬表示怀疑,“现在还没有证据把这些事串在一起。”
“黎队,找不到死者的头或其他重要部位,我这边暂时无法提供新的信息。”郝静岚补充。
“那你们说说应该怎么办?”黎诚被他们的质问逼得快发疯,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每个问题都像幽深的枯井,等待把他一口吞噬。
“静岚,你先说,如果你是凶手,你会把头放在哪儿?”
“既然选择碎尸,那就只能煮了。”年轻的女法医面无表情地回答,“头盖骨太硬,煮不烂,只能和指骨一样,用钝器砸碎。”
“然后随便找个公园埋了?”黎诚摇摇头,“我坚持认为烧纸这件事很重要,是因为我觉得凶手对死者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凡事要讲证据。”陈韬反驳,“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证据就在你的面前!”黎诚指着法医鉴定报告,“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凶手会把每段指骨都仔细清理,然后整整齐齐埋在土里?人都碎成这样了,谁还在乎是哪个部位,一骨脑都埋成花肥不好吗?”
“变态的心理,我们正常人当然不会理解。”陈韬冷静地回应,“硬要我分析,凶手可能有整理东西的强迫症。”
“那他就会分门别类处理尸体,为什么你们一块都找不到?”黎诚不喜欢和属下针锋相对,但陈韬的态度让他很窝火,“有没有一种可能性,他对死者怀有特别的感情,于是每次只处理一部分尸骨,那些重要部位还在他的家里?”
“黎队,”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喆插话,“我们理解你很着急,我们兄弟会加把劲儿,一定会有新发现的。”
陈韬没有领情王喆的打圆场,“等到方圆十公里的地皮都掀过一遍,我再认同你的可能性。”他竟然起身要离开,“对不起,办案不能靠直觉。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
黎诚瘫坐在椅子上,大家是什么时候离开会议室的,他都不知道。
该死的直觉。就是直觉,把他害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人生有重启键,可以加载重来一遍就好了。
黎诚回办公室拿报告,浑浑噩噩走回家。他想好好睡个午觉,让头脑放空一会儿。在门口,他看到了女儿的鞋。
“倩倩,今天不舒服吗?向老师请假了吗?”黎诚推开卧室的门,倩倩戴着耳机坐在床上。黎诚喊了她好几声,她理也不理。
“爸爸摸一下,看发烧没。”黎诚伸手去摸额头,被倩倩推开,女孩的眼神满是厌恶。
“滚开。”
“你说什么?”黎诚一直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却猝不及防被刺了一刀。“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让你滚开!”吼完后,倩倩用被子蒙住头。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黎诚慌了,把女儿抱在怀里,“没事儿,有我呢,谁惹你生气了,快告诉爸爸,爸爸是警察,你什么都不用怕。”
“放开,你放开我!”倩倩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一会儿,开始低声哭泣。
黎诚把被子拿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倩倩靠着他的肩膀,从小声呜咽逐渐涨成嚎啕痛哭。
好久没这样抱过她了。黎诚整理女儿的长发,切实地感受到岁月的无情。第一次抱起这个小丫头,她还是软软糯糯、皱巴巴的一团,现在她已经快到他的肩膀,再过十几年,或许他就要坐在轮椅上仰视她了。
初为人父时,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生健康、快乐。从什么时刻开始,他忘记了这个心愿呢?
“爸爸在呢,谁都不能欺负你,没事了,没事了。”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一个靠得住!”倩倩抽噎着打他,“妈妈需要你时,你靠得住了吗?”
心被扎出了血窟窿。黎诚嘴唇微颤,“靠不住。你一直恨我,也是应该的。”
恍惚间,怀里的人变成了黎诚的妻子。当时,他就是这样抱着妻子,眼睁睁看着她的血浸透了白色裙子,再浸透了他的手。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黎诚不敢看自己的手,也不敢看女儿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出警时不带手机,为什么没有及时赶到车祸现场。
人生没有重启键,自己选择的后果,无论悲喜,只能接受。
“我不去上学了。”倩倩喃喃说道,“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离期末考试还有一周,过了暑假,倩倩就要读高二了。这是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她却要止步不前。
倩倩小时候一闹脾气,黎诚就会严厉训斥她。他不希望孩子出去被人骂没教养,尤其她是警察的孩子。
妻子去世后,黎诚让步了。没妈的孩子是最可怜的,他也没有时间多陪伴孩子,所以倩倩要什么他给什么。
现在她要退学,要按下人生的暂停键。
黎诚紧紧捏着女儿的肩膀,很想叫醒她,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责备自己,都不要放弃追求快乐来惩罚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又有什么资格教育女儿呢?
于是黎诚只能轻轻说:“好。不去上学了。爸爸陪你。”
他安抚女儿躺好休息,就给老师发电话请病假。很久没和老师联系了,黎诚试着问问女儿的学习情况,老师不耐烦地说:“倩倩爸爸,你现在才着急学习成绩啊。我每次月考都会给家长单独发消息,告诉家长如何督促复习,考完怎么查缺补漏。你可是一次都没回复。”
“是我疏忽了,对不起。”
“唉,算了,好好准备期末考试吧。这次可要记得查看消息。”
“倩倩最近在学校表现得怎么样?没给老师您添麻烦吧?”
老师犹豫一下,似乎是在想如何措辞:“期末事情太多,我早就想找您来学校好好聊一下,就是倒不出时间。倩倩这个孩子挺好,人善良又听话,学习还算努力。不过......”
“不过”后面的话才是重点,黎诚非常熟悉这种说话的技巧,因为他们通知被害人家属时,也经常这样说。
“不过,很多老师反映倩倩上课总是溜号走神,作业也经常不交。问她为什么不交,她就说忘带了,不是没写。我当班主任这么多年了,自认为很了解学生。其实学生在学校的表现,就是家庭的一面镜子。倩倩爸爸,你们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黎诚沉默不语,老师也不再追问,继续谆谆教导:“不管出了什么事,孩子的学习是第一位的。有什么事能比孩子的前途更重要?你希望看到孩子未来在社会无法立足,一事无成吗?我们老师,比谁都希望看到学生过得好,我们绝对不会放弃任何学生的,你们家长也要加把劲啊。”
“老师您说得对,我一定全力配合。”老师的话像倾盆大雨兜头泼下,黎诚突然明白不能再纵容女儿。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已经处理过了,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再追问了。”
黎诚隐约猜到了,“老师您说吧,我有心理准备。”
“今天有个男生的妈妈来找我,态度非常不好,说倩倩一直纠缠她的儿子,让我把倩倩调到最后一排。我把她打发走了,现在的家长真厉害,自己的儿子管不了,倒敢来学校对老师指手画脚。”
“老师您辛苦了。我一定好好教育孩子。”
“倩倩爸爸,我不是什么老顽固,咱们都是从十几岁过来的,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不是正常的吗?”可能因为黎诚的认错态度好,老师的语气也变得友善了,“但是这个年纪,也有比喜欢一个人更重要的事。十几岁的孩子不是小孩,他们什么都懂,只是喜欢和大人反着干。那个男生明显不喜欢倩倩,摆脱不掉,就怂恿妈妈闹到学校,太可恶了。我知道倩倩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你多和她沟通沟通,这件事就过去了,我会给她安排一个新同桌的。”
多亏这通电话,倩倩拒绝上学的情况算破案了。黎诚再三感谢老师,表示一有时间就会主动去学校拜访。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有了去学校拜访的机会。
去的不是倩倩读的一中,而是隔壁的实验初中。
中考结束,学校利用空挡,准备整修一下操场。挖土机在沙坑下面挖出了尸骨。
“我就说凶手是个变态!哪个正常人会把尸体埋在学校?”陈韬看着痕检人员忙前忙后,直皱眉头。
“你赢了一半。”黎诚戴着白手套,抓起一把沙子,“你确实把这儿的地皮掀了一遍。但是我也没输。”
陈韬指着塑封袋里的尸骨,“你说这些和街心公园的,是同一个人?”
“很有可能。沙坑不够埋下整具尸体的。”操场的沙坑只是为跳远训练或比赛准备的,是校园中容易被忽视的角落。要不是学生投票决定清掉沙坑,建一个新的大滑梯,尸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
“我其实希望你赢了。”陈韬看着满地狼藉,“我不想发现第二个被害者,不想发现我们的辖区隐藏着杀人魔。”
陈韬和黎诚一样,都在这片辖区生活,家人、朋友也都住在这儿。这个安稳的小城中,一个人可以从小到大、从生到死都生活在同一片区域里。任何破坏的行为,都是对全体居民的背叛和挑衅。
只要出现第二具尸体,上面的领导就会过问,案情就会被媒体聚焦,居民安稳的生活就会轰然坍塌。
谁都不想事情演变成无法收场。
“尽快做鉴定比对,我去应付媒体。”黎诚只能对郝静岚下死命令。
记者已经蜂拥而至,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黎诚接过一个话筒,郑重其事地说:“警方已经在深入调查,一定会给大家满意的结果。请大家支持我们的工作。”
“听说挖出的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是否存在校园欺凌?你们怎么深入调查?”
“请大家如实报道,坚守媒体的底线。”黎诚直视记者的眼睛,“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被害者是学生。警方目前也没接到任何校园欺凌的报案。”
“没接到报案就不存在了吗?让我们进去采访学生。”
“警察不能隐瞒案情,市民需要真相!”
“公布连环杀人犯的画像,公民有知情权!”
记者乱哄哄、乌泱泱,只想冲进校园,抢到第一手新闻。他们不在乎是否还有学生要复习考试。
“无关人员不能随意进入校园,希望大家配合。”黎诚只能严正警告,“擅自闯入的,我们会依法处理。”
最终网络新闻头条的标题,是黎诚斩钉截铁的话:“警方否认存在连环杀人犯。”
黎诚非常无奈,市民看到这样的标题,反而会相信存在连环杀人犯,而警方也骑虎难下了。
果然,实验初中下达了停课通知,周围的学生家长都人心惶惶。
郝静岚挂着醒目的黑眼圈,把鉴定报告交给黎诚。“这次发现的是胸骨,经过比对,和街心公园的指骨属于同一个人。”
“辛苦了。”谜团又绕了回来:凶手为什么要把尸骨分门别类地埋在不同的地方?
“第二小队分出一半人,调查实验初中的学生。”记者不能进校园随意采访,但是警察可以。黎诚嘱咐王喆,先和校长谈,调查学生的档案,先不要惊动学生。
王喆不明白,“为什么查档案?”
“凶手挑选沙坑埋尸,不是一时兴起。他对校园环境如此熟悉,不排除是在校学生,或往届学生。”
“未成年人犯罪?”王喆在大热天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