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韬的第一小队把诊所外面的菜地掀了个遍。
王喆站在一旁安抚群众的情绪。他也认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生菜就这样被毁了,确实很可惜。但是没办法。他指了指黎诚,示意这都是上级的意思。
没人敢靠近黎诚。他的气压太低,积雨云已经变成了雷暴雨。没人愿意触霉头。
一块、两块、三块......郝静岚计算碎骨的数量,指导手下如何编号,小心把骨头放进塑封袋里。实习法医似乎很熟悉流程了,毕竟这是一个多月来第三次清理碎骨。
记者也来了。黎诚暗暗想道,这下演员全齐了。
一个多月,他就像傻子一样,被凶手耍得团团转。张志文不愧是变态杀人犯,好像早就预测到了现在这一幕。黎诚回想审讯室里张志文的眼神,那不是困兽对峙猎人,而是鹰隼打量垂死挣扎的兔子。
黎诚才是困在捕兽夹里的兔子。
闹哄哄的现场让他头疼欲裂,也让他感到荒谬。他一刻都不想多待,拨开人群离开。
“黎队,你干什么去?”陈韬拦住他,“你脸色太差了,身体不舒服?”
小护士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刚才差点儿晕过去了。风油精挺管用的,您要不要试一试?”
黎诚不想说话,不想解释,他拨开同事,拨开记者,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群。终于离开现场,他才透过气。
他不是心理脆弱,看不得血腥场面的人。再说,现场只有一些骨头而已,又没有血。
他只是想知道真相。
特别是看到了记录表上的名字之后。
在警车来之前,黎诚让小护士再三确认记录表上的名字。她非常肯定,甚至能描述出偷钱的老人长什么样。
脑中忽隐忽现的念头终于显形了,四处游走,面目狰狞。
偷钱的老人,正是幼儿园杀人少年的父亲。
他瘦小干瘪、畏畏缩缩的样子,让人看一眼就不会忘记。何况黎诚几个小时前刚刚见过他。
张志文说自己不认识少年,可他却给少年的父亲看过病。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黎诚在路上奔跑,风呼呼掠过。他觉得只有跑起来,心里的石头才不会坠得他快要滑落深渊。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跑进警局,张志文应该还没有被送走。
其他警察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黎诚气喘吁吁地说:“我就和他聊一下,不做笔录。”
一名女警察说:“这不符合程序。”
“我把警官证押给你!”黎诚怒吼,掏出证件甩在桌子上。
她不怕权威,“不行,您不能这么做。”
“我在门外问几句话,总可以了吧?”黎诚几乎是哀求。
大家都愣住了。他们从来没见过黎诚这个样子。不过是杀人犯而已,早晚都会被判死刑,有什么着急的话要问?
黎诚冲到房间外面,喊道:“张志文,你能听见吗?你为什么杀了你的儿子?”
房间内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传来手铐哗啦啦的响声。
跟过来的警察都愣住了。“张志文不是杀了那个小孩吗?”
“那个小孩的父母来过呀。张志文不是他爸啊。”
“医院那边还在抢救,不一定会死啊。”
黎诚继续喊话:“你把儿子的上肢埋在了街心公园,胸骨埋在了实验初中,腿骨是不是埋在你的诊所窗外?”
女警察听得浑身发毛,“什么人啊,太变态了。”
房间内无人答话。黎诚继续喊:“你把头埋在哪儿了?是埋在对你更有意义的地方,还是舍不得埋,还放在你的家里?”
王喆的第二小队已经去搜查张志文的家,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你把每块骨头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花了不少时间吧?做这些事的时候,你是痛哭流涕,还是非常有快感呢?”
没有人答话。仿佛那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人。
女警察听不下去了,上前扯住黎诚的胳膊。“别喊了,您不是说过,您从来不在乎凶手的动机吗?”
黎诚甩开她的手,用力砸房间门,“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故意杀了那个小孩,是想掩盖你杀儿子的罪行吗?因为杀一个陌生人判死刑,比杀儿子判死刑,更不会让你感到羞耻吗?”
没有人答话,所有的问题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深深的无力感让黎诚快要窒息。
黎诚累了,放弃喊话,他走近门,用确定门内的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在公园烧过纸钱。你还是爱自己的孩子,即使你对他做了这么残忍的事情,你还是爱他。你骗不过我。”
手铐哗啦啦直响,然后又没了声音。
黎诚慢慢离开大楼,随便找个台阶坐下。他只是想知道真相,为什么张志文就是不肯承认呢?
张志文的家离街心公园很近,第二小队已经找到证人,证明张志文经常在公园里散步;黎诚打电话给实验初中的校长,证实了张志文的儿子曾经在学校就读,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张志文把尸骨都埋在了对儿子来说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他是骨科医生,对人体结构非常熟悉,如何清理骨头,如何让残片不留痕迹地被冲走、消失,他再拿手不过了。
要不是那场大雨,一切都不会揭晓。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证据归档、确定证词、搜查住所、提审犯人。黎诚却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他拨通了心理医生的电话:“喂,我生病了,您现在有时间吗?”
半年内,黎诚接受了六次心理咨询,每个月一次。心理医生也来到家中,给房间内的少女讲故事、唱歌。倩倩还是不肯出来。
“我的情况怎么样?”黎诚已经接受自己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现实,他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主动询问方法。
“你愿意和我聊五年前的事情,说明你已经慢慢走出来了啊。”心理医生笑道,“这就是慢慢好转的表现。况且我跟你说过了,心理疏导只是辅助,不是药到病除,是你自己的潜意识想要走出来,才能走出来。”
黎诚望着卧室门,“倩倩为什么不愿意出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心理医生叹道,“父母总是想为孩子选择道路。他们或许是好心,不想让孩子吃苦,但是孩子该走的路,终究还是要让他自己走完的。”
“听起来你父母曾经为你选过路?”
心理医生注视黎诚,“真奇怪,你总能看出别人隐藏的想法,可就是没办法看透自己。或许这也是一种良医无法自救的类型吧。”
他拿出一幅画给黎诚,“你能看出什么?”
非常幼稚的画风,蜡笔随意涂抹出小房子、云朵、太阳,连三岁的小孩都能画得比这个好。
黎诚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硬要挑出优点的话,就房子画得还不错。”他的手指在纸上描摹,“窗户规规矩矩,勾勒了好几遍,明显画画的人更用心画了窗户。其他的东西,跟闹着玩似的。”
“这是张志文画的。”
“你见到他了?”黎诚非常惊讶,把画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实像他画的。每个东西都规规矩矩的,强迫症的画风。”
“你拜托我的事,我当然得办到啊。”心理医生摸了摸衣兜,抱歉一笑,“我忘了我要戒烟了。”
“为什么?”黎诚第一次和他深聊后,他还给黎诚一支烟。当时黎诚特别惊讶,他还以为心理医生对人类幽深的内心如此了解,会强烈拒绝尼古丁这种麻痹神经的东西。
“这个故事很长,你确定要听吗?”
黎诚看着墙上的时钟,“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你说吧。”
“从前,世界上有非常幸福的一家人。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老师,儿子长得既像爸爸又像妈妈。爸爸幻想过儿子会像他一样当医生,穿着白大褂忙忙碌碌,受到众人的尊敬,也会像他一样找到心爱的人,拥有温馨的家庭。妈妈幻想过儿子会像她一样当老师,最好能是大学老师,读书读到博士后,桃李满天下,邻居阿姨都会非常羡慕她。”心理医生讲到这儿,暂停一下,“这个故事是不是太无聊了?”
“很像童话故事的开头,挺好的,继续。”
“可能给倩倩讲故事讲多了。”心理医生挠挠头,“你说得对,很像童话故事。但所有童话故事都会有一个邪恶的反派,或是巫婆,或是妖怪,要不然就是大灰狼。”
“让我猜猜看。这个故事的反派是考试?”
“很遗憾你猜错了。如果考试是反派,那你和我都经历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再给你一个提示,考虑一下故事人物的身份。”
“医生,老师......”黎诚莞尔一笑,“反派是一种病?”
“答对了!我就说你能看出别人隐藏的想法。”心理医生继续说,“接下来我就讲快一点儿了。倩倩快睡完午觉,我还得给她唱歌呢。”
“好,我不打扰你,你一口气讲完吧。”
“儿子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既不疼,也不会让人死去,它只是让人停止生长。爸爸试过所有的方法,也找不到病因,儿子勉强长到一米三,就再也不长了。不过怪病不影响智力,儿子的成绩还不错,顺利升上初中。”
“爸爸的工作越来越忙。他希望多赚些钱,将来如果有更好的技术、更好的医院,他就能把儿子的病治好。妈妈的工作也越来越忙。她当了班主任,每天有操不完的心,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重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儿子变得不愿意说话了,一回到家就躲进房间里不出来。爸爸和妈妈想尽办法哄他,他就是不说话,突然有一天,说自己再也不想上学了。”
“爸爸去学校,怀疑有同学欺负儿子。那时候没有监控摄像头,但是老师一直跟班,不可能有人打架,老师看不到。”心理医生歇了一会儿,看着黎诚,“讲故事的人最好不要带个人评价。但是我不得不插一句。有时候校园欺凌不是发生在身体上的,更多是心理上。青春期的孩子是非常敏感的,同学的一个眼神、老师不经意的一句话,都可能让他受伤。在我们大人看来,别人也没说什么啊,你怎么就受伤了?你是不是太矫情了?越是这样,心里的负面情绪越是累积,终有一天会长成怪兽。”
“你继续讲。”
“儿子可能是因为身高问题产生自卑心理。在学校受伤,回家要是有人能说说话,伤说不定就好了。可他回到家,永远是冰冷的墙和冰冷的饭。自卑心理演变成自卑情绪,自卑又演变成抑郁。他只想缩在安全的壳里,任凭爸爸怎么怒吼,他都不愿意走出来。”
黎诚再次望向卧室门,“你还是没能解答我的问题——张志文为什么杀了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躲在房间里,一躲就是十几年。张志文如果是冷血杀手,他有必要隐忍十几年吗?”
“是谁变了?”
“他的儿子不再上学,也不找工作、不结婚。儿子越是长大,对父母的恨意越是深刻。因为父母把他生得矮小,所以他才不见天日。他叫嚣着要父母养到他死的那一天,否则谁也别想好活。”
“张志文可以养到他死的一天。他的退休金很充足。”黎诚心里毫无波澜。
“你应该知道张志文的家在哪儿。他的家可以看到出事的那所幼儿园。”
黎诚感到天旋地转,无力感又要占据他了。“所以?”
“张志文的儿子一不高兴就摔东西。半年前,他把母亲推到地上,老人心脏不好,年纪也大了,竟然就去世了。张志文质问儿子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收手?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幼儿园的音乐声吵得他睡不好,他要把孩子全杀光了,他就开心了。”
所以张志文杀了儿子的恶意,自己却成了杀人魔。可是他还是输了。沸沸扬扬的杀人魔谣言,激发了另一个少年的恶意。张志文还是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所以他才铤而走险,要亲自走向捕兽夹。
“我不想听了。”黎诚抱着脑袋,“这和你戒烟有什么关系?”
“爸爸在妈妈怀孕的时候经常抽烟,儿子有一天发现,自己的怪病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幸福的一家人。”心理医生叹道,“故事讲完了。”
黎诚望向卧室门,“她什么时候能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