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首。人是我杀的。”
当黎诚赶到现场时,少年已倒在地上,后背插着一把刀。少年的父母趴在他身上痛哭,和那些幼童的父母一样哭声凄惨。
光天化日有人持刀行凶,今天疯子都聚一起了吗?
押送的警察按着一个男人,黎诚扯起他。竟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黎队,我们送他们上楼拿精神证明文件,那个小孩一直吵着要回家上厕所,我们一进单元门就被袭击了。这个老头儿好像一直等在这儿。”
黎诚凝视老人:“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为什么杀人?”
“就是想杀人。”
“刀怎么来的?”
“随身带着。”
老人问一句答一句,口齿清晰,脑子看起来也没毛病。黎诚怀疑他是故意的。他想激怒黎诚。
“你也有精神病吧?要不我们顺路去你家拿文件?”
“我没病。我杀人了,当场自首。”
救护车已经到达,黎诚看着白被单盖在少年的脸上,随口说道:“不是致命伤,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他很快就会好的。”
黎诚心里想:这么死,太便宜他了。他还没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呢。
老人哼了一声,“脏器破了,这小畜生活不过今晚。”
他胸有成竹地行凶,甚至还有一些志得意满。
“你到底是什么人?把他押回警局!”
突发案件来不及成立专案组,还是黎诚和陈韬紧急提审。
“我再问你一遍,你认不认识被害人?”
“不认识。”老人坐在黎诚面前,腰背挺直,目光如炬。
“身份比对马上就会出结果,你还是老实一点儿,坦白从宽。”老人的指纹已经送去比对,照片也送去面部识别,他就算死不开口,计算机系统也会告诉警察他的真实身份。
除非他没有驾照,也没有身份证,是社会的隐形人。
老人穿着朴素,白衬衫干净整洁,指甲也修得齐整。这样的人不会发疯,反而工作勤勉,可能在社会上还有一定地位。
黎诚盯着老人,老人也盯着他。他们如密林中的两头困兽,狭路相逢,比的就是谁先认输。
你逃不掉的,黎诚心想。凶器、目击证人、口供全都在,就算没有动机,也没有身份,也能把你定罪。
让黎诚不安的是,老人安之若素的姿态,仿佛在等待宣判死刑的那一刻。仿佛他余生就为了亲耳听到法官说出“死刑,立刻执行”。
猛兽会主动寻找捕兽夹,收起爪牙,献上头颅吗?
寒意渐渐升起,黎诚头皮发麻。
“黎队,结果出来了。”王喆送来报告,“张志文,58岁,市中心医院退休医生。”
老人面露微笑。黎诚明白了,这就是他知道少年抢救不过来的原因。
“医生到了58岁也是香饽饽,他怎么没有返聘?”陈韬问道。
“今年主动申请退休的,拒绝返聘。”王喆看了下记录,“还有什么问题,我立刻联系医院调查。”
“不用麻烦别人,我自己说。”张志文突然插话,“在医院干了一辈子,太累了,人老了就想干些自己想做的事。我在社区门诊打零工,不用坐班,时间自由。”
仍然逻辑清晰,像是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黎诚盯着他,“把社区门诊的地址写下来。”
张志文迅速写好地址,字迹不是医生处方的龙飞凤舞,而是工整大方,又不失潇洒舒展。
其他警察先把张志文押下去,等待线索收集齐全后,走流程再次提审。陈韬抓过不少罪犯,这次也啧啧称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都怀疑这老头是演员,要么就是有妄想症。”
“现在该去社区门诊了解下情况了。”黎诚仔细看地址,发现那里距市中心医院很近,也离倩倩的心理医生的诊所很近。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顺路去看医生吧。
黎诚选择打车去。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的太阳穴部位突突直跳,这种状态可不能再骑摩托车了。车子掠过小城的大街小巷,黎诚陡然觉得城市的风景非常陌生。
有很多地方,他似乎很久没去过了,甚至在他的记忆中被抹去了。
比如市中心医院。
那幢白色的十五层大楼,矗立在小城最宽阔的大街边。它一直在那里,方圆一公里都能看到它的红色大字招牌,夜晚还亮着灯。人们甚至把它当成标志性建筑物,找不到方向时,就会抬头找找它。
在黎诚的记忆中,这幢大楼却消失了。
五年来,他不记得自己抬头找过路,也不记得世界上还存在过这幢大楼。今天,当出租车掠过街道,它就那么突然地再次出现,刺痛了他的眼睛。
白色大楼对于医生来说,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对于某些患者来说,是摆脱痛苦、重获新生的地方。对于黎诚来说,它是死神的堡垒,是吞噬了他所有希望和光明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想再次把这幢大楼忘得干干净净。
车子缓缓停下。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说:“只能开到这儿了。这个小区的路太破了,我可不想硌破轮子,你自己走过去吧。”
黎诚道谢,下车踽踽独行。住宅楼墙皮斑驳,到处是雨水浸泡留下的痕迹,或许还有晒痕。总之,时光没有因为它是混凝土做的,就轻饶了它。路旁的树和草都长疯了,分不清哪个是树,哪处是草。黎诚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破碎的地砖上,时刻小心不要崴到脚。
环境破败,人却精神抖擞。每幢居民楼下都聚着人。有的凑在一起谈天说地,有的看着孩子嬉笑打闹,更多的是围在树下看别人下棋。
社区门诊的牌子就藏在一棵大树后面。门口的棋局围了不少人。
“您好,您认识这儿的张大夫吗?”黎诚随机问一位老人。
老人头也不抬地回道:“你问张大夫啊,大家都认识啊。我前两天还带孙子来打点滴呢。”
“他人怎么样,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老人这时才抬起头,狐疑地看着黎诚,“小伙子你瞎问什么?我在这儿住了三十多年了,大医院也去过,从来没遇到过张大夫那么好的人。”
另一位老人听到,也随声附和:“对对对,张大夫以前是中心医院的,技术可好了,能给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看头疼脑热,高兴还来不及呢。”
黎诚抓到了重点,“你之前就认识张大夫?”
老人拍拍右腿,“几年前我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腿,就是张大夫给我看的片子。他的号可难挂了,我还是找了人呢。”
“他是骨科大夫?”
“对啊。现在到这儿,还能给大家正骨。你要是手脱臼了,他一摸就知道哪儿出问题,一掰、一扭,嘿,就能把手弄好。你说神不神奇?”
念头在脑海中渐渐成形,黎诚想用力抓住,它却像碳酸饮料中的泡沫一样,转瞬就破灭了。
黎诚换个角度提问:“张大夫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他就没和你们下下棋,聊点儿家里的事情?”
两位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了一会儿,一脸遗憾。“嘿,好像真的没聊过这个。像你说的,他有时闲了,也会和我们下几盘,聊些家长里短,但从来没说过家里的事情。”
“老伴身体好不好,孩子多大了,这些也没说过吗?”
老人摇头。黎诚只好问:“诊所还有其他人吗?我想进去看一看。”
“就一个小护士。随便进。”
黎诚撩起白门帘走进去,小护士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出黎诚不是来看病的,皱眉问道:“什么事?”
房间内有很浓的消毒水味道。门口还堆了水泥袋和一把锹。
“我问你什么事?”护士站起来,不友善地盯着黎诚。
黎诚没有理她,径自走进诊所里面的房间。这里是医生办公的地方,只有一个书柜、一张没有抽屉的桌子。
“你到底来干什么?”护士站在他身后大喊。“我们这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你想抢钱找错地方了!”
“有人抢过钱吗?”黎诚回头问。正常人都知道小诊所没什么钱,这名护士的第一反应却是抢钱,太奇怪了。
“那些老混账敢!来一个我打跑一个!”小护士叉着腰,“我们是开诊所,不是搞慈善的。张大夫就是什么病人都收,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她看来是个突破口。黎诚掏出警官证,“和我说说吧。有谁来闹过事。”
护士吓了一跳,挤出笑容说道:“您早就说啊,要不要喝杯水?”
“不用了,我赶时间。”黎诚再次环视房间,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窗台和书柜上面都摆满了绿萝。
“嗯,我有点紧张,您让我想一会儿。”护士捏着手指,思索了半天,“我们这儿什么病人都收,在这一片都出名了。街上打架的小混混,不敢去大医院,就跑来这儿打破伤风。我一开始怕得要死,大晚上的好几个满脸是血的人输液,不带这么玩的。但是他们都老老实实交钱,没有一个闹事的。”
黎诚耐心等待。护士说:“半年前,有一个看病的老头手脚不干净,趁我上厕所时,翻了我的抽屉。从那儿以后,我就上锁了。”
“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帮我查一下。”
小护士匆匆离开,黎诚敲了敲房间的墙,又抬头看了会儿天花板。他冲屋外问道:“最近装修过吗?地板和墙换过新的吗?”
“没有啊。”屋外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你们这里有冰柜吗?”
护士扑哧一笑,“我们这儿只有常备药剂,治治感冒发烧、消炎止痛的,没有需要冻起来的。隔壁小超市倒是有冰柜。”
黎诚决定不再绕弯子:“水泥是做什么的?是你买的吗?”
“哦,你问这个啊。小区的路太破了,好几个老人都是走路崴到脚,张大夫说用不着找人来修,我们自己把地砖重新安一遍就好了。”
黎诚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安哪儿?”
小护士拿着记录表走过来,一脸疑惑,“还没安呢,水泥不是还堆在门口嘛。”
“我问你,原本打算安哪儿?”说完这句话,黎诚才发现自己是吼出来的。
小护士战战兢兢指着窗外,“就是窗户外面这条路啊。你刚才进小区应该也是走的这条路吧。好多老人光顾着转弯,没注意就......哎!”
黎诚拽走她手里的记录表,飞奔出门。他绕过树下的棋局,绕过跑闹的小孩,绕过那个经常让老人摔倒的路口。
他险些被不平整的地砖绊倒,还好及时稳住身体,绕过路口,来到了诊所的窗外。
窗户下面是一片居民自己种的菜地。盛夏,黄花菜开得正好,茄子和辣椒还没有反应,生菜绿油油的,像大团大团的绿牡丹花。
黎诚懊恼自己忘了抄起门口的锹。这时手机响了。
“黎队,省里的犯罪画像专家到了。这家伙真神,刚到就看完了资料,开始画画了。”陈韬非常兴奋,“您要是着急看结果,可以连视频。”
黎诚接通视频,镜头那边对准了专家的画板。专家一边讲解,一边作画。
“凶手性格沉稳、冷静,思考问题周全,受过一定的教育,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不是年轻人,年龄应该在50岁以上。”
他画出了凶手的头部轮廓。
“凶手有稳定的住所,独居,可能还有自己的工作室或自由活动的场所。这些条件方便他分门别类处理尸体,不会被其他人干扰。”
专家开始画凶手的眼睛。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画完这部分,凶手的相貌特征就算定了一大半了。
黎诚翻看手中的记录表,听到手机那边传来惊呼。
他望着天空。夕阳渐渐没入云后。天,又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