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值炎炎夏日,这大热天要把人热爆了。
中午吃饭时,霄霄爸打赤膊,和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到面向客厅大门的位置坐下。
这个位置,从来是爸爸坐,一家之主坐,一家之主只能是男。
霄霄看了他一眼,鼓鼓的肚子像装了一个硕大的西瓜,暴露在外很不美观,却平静地问:“爸,你好热吗?”
霄霄爸看了满头大汗头发胸前背后腋下都汗湿的霄霄,说:“很凉快啊真的,要不你也脱了。”
霄霄以沉默不语表示婉拒了哈。
“你爷爷怎么好久没来了,你去看看。”一碗啤酒下肚,霄霄爸粗声道。
去爷爷家,骑自行车也不过十五分钟,霄霄爸也不乐意去,老是命令这做孙子的他去敬孝。霄霄略带不满地想,以后,他是不是也该让自己的儿子去孝顺爸,自己当甩手掌柜。
霄霄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毛豆,点了点头,“嗯。”
霄霄妈这会就已吃完饭,着急下桌去翻晒院里的谷子,顺带提醒他一句:“太热了,五点半去。”
霄霄待在房间里看了一下午的电视剧,到点了骑上他心爱的自行车去往爷爷家。
路上经过小吃街,有家店好香,他闻着味道就去了,指着在烤的铁板五花肉问老板娘:“这个是什么?”
她说:“这个是我们自己要吃的。”
他脸皮都要烤没了,觍着脸问一句:“好吃吗?”
反正这脸已经丢了,至少把胃保住。
怎么会丢脸呢!这是对厨艺的认可!再苦不能苦肚子。
反正每次买路边摊霄霄都要去蹭一蹭,这个豆子可以给我多加一点吗,我不要这个换这个,为了不委屈自己的嘴学会了张嘴,先开口,拒绝了再说。
霄霄接着说:“好香啊。”
店家邀他品尝,给他点。
霄霄连连道谢,嘴里充满了烤肉的焦香,边走边吃边看,有个西瓜摊支在路口转角处,卖瓜大叔飘来一个眼神,一不小心对视上了,随即霄霄手中的自行车不由自主地行过去。
“甜吗?”
“不甜不要钱。”大叔给他递上一小块切好的西瓜,形状外观色泽均看起来好好吃。
霄霄浅尝一口,说:“给我这个。”
他挑了一个大西瓜,付完钱,一溜烟就不见了。
走完眼前的过道就能到爷爷家。
“汪!汪!汪!汪汪汪……”
爷爷邻居家养的一条黑狗听见声响,突然冲出来,对霄霄狂吠不止。他着实有点害怕,紧张兮兮,跳下了车,假装淡定地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近,黑狗不甘示弱,把他逼到墙角。
霄霄害怕极了,内心慌乱,抬头试图向周围求助,看见不远处爷爷邻居家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对父女正探头探脑。
女孩爸也看到他了,厉声喊:“回来!别乱咬!是路过的!”
女孩童音召唤:“狗~”
黑狗这才收起了宛如向敌人进攻的架势,渐渐退去。霄霄大松一口气,向父女俩投过去一个感谢的眼神,再次往前走。
他把自行车停靠在爷爷家门口,轻松推开仅容一人进出的破旧木门,径直走到爷爷的房间门口,房门外没锁,他一推,推不开,再使劲一推,门才稍微打开一点,可以看出从里面拴住了。
此时夕阳西下,爷爷房间里光线昏暗,伸手不见五指,霄霄完全看不出什么,但他闻到一股不正常的味道,确切地说,是臭味,腐臭味。他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进门后面,直觉告诉他,一定出事了。
少年青筋暴起的手在房门背后摸索,约莫三分钟,门终于打开了。
眼前的一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霄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足足十分钟,之后他惊魂未定地冲出去。
那条黑狗又闻到味儿来了,冲他吠叫,堵住了他的去路。他心急如焚,急出眼泪,委屈巴巴又气急败坏,愤怒地冲黑狗破口大骂:“滚啊!”
那父女俩还在家门口坐着歇息,齐齐探出头张望,身穿白衬衫牛仔裤的清秀少年,表情复杂,泪水打湿了浓密的长睫毛。
“狗狗回来,快回来。”女孩再次召唤。
黑狗走了。霄霄骑上自行车,前所未有的加速。
“怎么了他。”女孩爸纳闷了,低语。
“那个捡垃圾老头死了。”女孩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又把女孩爸吓到了。
女孩爸盯着女孩,没好气道:“别瞎说。你妈听到又要打你了。”
她想说是真的。
女孩总是一个人在打转,父母的爱都给了弟弟。隔壁捡垃圾老头,是她仅有的几个关注对象之一。
不知是捡垃圾老头力气大,还是步伐沉重,每次走路路过女孩家声音都巨响,女孩每天都能听见两次,一次去一次回的走路声音,如果哪天没听到,女孩则知道他大概去子女家了。
最近连续快一周未听到,孙子又找上门来,她想他是死了。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他发出的噪音,她很失落。
她想起前两天才挨了一顿打骂,现在还没从委屈悲伤的情绪中缓过来。至于什么原因导致挨打骂,她已经想不起来。其实她发现似乎妈打骂她,没有理由也可创造理由,主要看妈想不想。不过,她还不确定。书上都说,母爱无私。也许,确实自己错了。
她不说话了。假装都是小事。
“弟弟还在睡觉吗?”她转移话题。
“是啊,醒来陪他玩。”
……女孩陷入沉默。
“爸!妈!妈!妈!妈……”
终于到家了,霄霄扔自行车倒一边,眼见客厅空无一人,厨房在冒烟,他几乎连滚带爬地走,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力过。
距离厨房门口三步之遥时,他却连走路的力气都使不上,他只好先吃力地站起来。
还好,霄霄妈一听见宝贝儿子的呼唤,着急地出来,她仰头关切地看着已经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儿子,汗水湿透了儿子的白衬衫,整个人汗流浃背,仿佛经历了一场滂沱大雨。可是,他的青涩小脸上,汗水泪水难辨。
“出事了,快。”
霄霄妈听言,内心已猜测出七八分,不是大病就是老死,便不做多问。
“大喊大叫做什么!吵死了!”霄霄爸拳头硬了,满肚子火朝母子俩过来。
霄霄爸本在睡大觉,没成想被自己的好儿子吵的不得安宁,无法无天了还,到底谁是老子谁是儿子,此时不给点颜色瞧瞧更待何时。
霄霄转头看他爸,紧紧闭上眼睛,一副做好挨打准备的小表情,小声哭泣道:“真的出大事了爸,爷爷他……”
“怎么了快点说!”霄霄爸的拳头松了。
“……”触目惊心的那个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霄霄实在无法形容,他停了几秒,干脆地说:“死了。”
“在家待着哪都别去。”霄霄爸赶紧把拖鞋换了,开摩托车,“你和我去。”
霄霄妈连连点头。
“臭了。”望着父母正要离去的背影,霄霄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霄霄爸脚底踩空。
他知道父母听到了,他稍微安心,至少不会太吓着他们了。
“要打电话通知他们几个吗?一块去。”
车刚开出家门,坐在后面的霄霄妈问霄霄爸。
“到了再说。”
“哦。”
“带手机没?”
“有。”
霄霄爸只是进去父亲的房间里看了一眼就出来了。那里没有他要的东西,他记得是在二楼的房梁上。
这是一栋非常老旧的房子,在几十年前的农村随处可见,楼梯设计在房间外面。
房梁上并没有,他翻箱倒柜,找遍了都没有。
难道换了地方。
他又折回去,父亲的房间恐怖至极,让他无从下手,望而却步。
没有霄霄爸的命令,霄霄妈一直在院子里罚站。她环顾四周,塑料瓶和快递盒堆砌如山,心中感叹勤劳的老人落得这般下场,死无人知……
霄霄爸也出来,看着院子里的废品,合理推测不可能在这。
“叫他们来吧。”
落单的霄霄惊魂未定,绵软无力,四肢瘫倒在客厅的沙发椅上,汗水从额头冒出,划过脸颊,流啊流,不停地流,没完没了地流,源源不绝地流,像永不干涸的溪流。
他忘了开风扇,也忘了回房间吹空调。
他头皮发麻,呼吸困难。
后来他忘了父母什么时候回来,也忘了他什么时候睡着。
那画面让他忘了周遭的一切。
爷爷全身上下腐烂发臭,成千上万只蛆虫密密麻麻布满床上地下,四处蠕动,像一个个灵活的胖子。不,灵活的胖子没有这么可怕,灵活的胖子自有可爱之处。而两只眼珠神奇地消失不见,老鼠干的,被它们挖走了。爷爷保持着跷二郎腿的姿势,右手臂直直伸向床边,可能是想喝茶几上水杯里的水。
夜里,霄霄惊醒。他感觉这将永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时不时窜出来吓他。他崩溃地躲在被窝里呜呜呜地埋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