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沐心里渐生了恼意,娘娘如今因着殿下的身子不理六宫之事,而贵妃又为嫔妃们接连失子心生咎责于宫中抄经文祈福,想来后宫之事松了下来。下头的奴才们便望风使舵,怠慢主子,且还出了事,这岂能轻易饶过。娘娘虽早放了后宫之权,但皇上和太皇太后若真怪罪下来,娘娘少不得是要担上一份。她思及玥美人,心里也不由叹息,那也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主儿,又与娘娘关系甚好,娘娘若知晓了,必定也要怅然自谴。
她余光微瞟一侧,见宝彦安然地喝着茶,神色未有丝毫变动。目光又回转到眼前之人,青沐正色道:“你说的话,我知晓了。回去自会禀与皇后娘娘处置,眼下惜薪司和内官监凡分管之事的奴才们先关押起来,听候发落。”
一旁有小宫女低声道:“姑姑,惜薪司和内官监是由大监统领的,此番怕是会折了大监的颜面……”
青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中宫行事,莫非还要看底下人的脸色?动刑前自会知予大监。”
青沐的尚宫之位虽比掌事大监要低一阶,但其手中因有皇上和娘娘亲赐的官令,所行之权却要比大监高上两分。且今日之举,一来是要给中宫立威,让下头的人知道,娘娘虽不管事,但宫人们行事若有分毫差错,中宫一样会依刑惩处;二来也是给御前看着,后宫除了欺主瞒上之事,娘娘虽有个御下不严之责,但如今发落迅决,也算宽了圣心。
李常德察着眼前帝王的脸色,悄悄挥手退下了要上来的小太监,自己也未发一声。帝王虽此时面色如常,但李常德伺候了多年,自是知晓皇上此刻心底的不悦。
公西韫无心再批案上奏折,放下了笔,沉声道:“如今中馈无人,内廷的人便敢欺君罔上,欺压妃嫔,实是该死。”
李常德赔着笑道:“皇上说得是,古有言‘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奴才们是要主上管着,才能行事,眼下皇后娘娘忙于大皇子的病无暇分身,贵妃娘娘又为皇嗣自殇闭门抄经,后宫一时没了主心骨,这才出了岔子。”
公西韫静了静心神,道:“贵妃心意是好,却实非长久之举。平户门庭尚不可少了理事之人,何况皇室宫闱。”
皇帝话虽未点破,李常德已暗会其中之意,他忙应下:“皇上所言极是,奴才即便去唐福宫传旨。”
李常德话毕欲要退下,他放缓了步子,才踏出两步,便听公西韫道:“坤宁宫知晓此事么?”
李常德停了下来,神色恭谨道:“听闻禀事之时,青沐姑娘也在场,想必此时皇后娘娘已然知晓了。”
公西韫淡淡点了头:“如此,便由皇后定夺。”
李常德见此,试探着问:“皇上,绛茗轩那边要如何做理?”
公西韫面色无澜:“依例侍奉,不得有误。”他似是已乏了此事,挥手遣了他下去。
李常德才出了门,宝彦便巴巴儿地凑了上来,吭哧吭哧地跟着他师父,一面又嘻笑问道:“师父,皇上可怎么说?”
李常德足下步子未停,乜了他一眼:“圣意如何也是你能揣测的?”
宝彦知他师父未恼,遂打了哈哈仍道:“那位主子从前那般得宠,皇上如今虽冷了,奴才斗胆凭测,心里也是未放下的。若日后皇上真又复了那位的宠,想起今日之事,奴才可不也能得些个赏头?”
话音未落,就被李常德揪了耳朵,疼得他哇哇直叫。李常德似笑非笑着:“你这小子,毛还未长扎实,就想着扑棱起来了?放好你眼下的差事要紧,没事休要想那些个有的没的。”
待出了昭麟门,李常德才松开了手,对着宝彦颇有些语重心长道:“你虽有灵气在身,但到底还是欠些火候。凡事莫要急于求进,省得冒了尖哪天被人掐了去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的。”
宝彦揉了揉被拧得通红的耳朵,低眉顺眼回道:“徒儿知道错了。今日向皇上禀明此事,实在太过鲁莽,徒儿下回不敢了。”
李常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知鲁莽,下回谨慎了便是。”他低了声,“好的东西要藏起来,才不得叫人红了眼。你是,旁人亦是。”他眼底一片清明。
宝彦初有些混沌,后明了过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长街一角处,锦箨将手里的密函递与黄门,叮咛道:“此信你要亲自交与公子,切不可落入旁人手中,亦不可叫人发觉。”
黄门应下,又问了一句:“绛茗轩那位主子而今如何了?公子可日日记挂着。”
锦箨两眉紧紧蹙起,摇了摇头:“如今没了皇恩,宫里的人贯是望风使舵,如何能好。不过她有人暗里帮着,比起旁人不万分难过罢了。”
黄门亦锁眉:“那姑娘可探清了圣意?”
“皇上并无甚响应,不过是复了贵妃之权,又让皇后料理此事,便不再提了。也罢,眼下是让公子知晓此事最为要紧,你我说来无益。切记我所嘱之言。”锦箨神色肃然。
黄门亦神色端凝道:“姑娘放心,公子于我恩如泰山,我自会万分尽力。”
元英时节,天澄气阔,灵籁清吹,正是暄明之际。有轻云静然而过,翼下灵禽徐度,如隐如现,合然在一。虽仍为冬时,其阳景若春。
马车驶近宋府门时,渐渐慢了下来,而后停驻。丫鬟掀开车帘,有人放下马凳,宋湘元由仆妇扶着,从车上缓缓走了下来。身后子规随之而下,因怀里抱着婴孩,马车两侧的婆子忙一左一右轻扶住她,至双足踏于地上,才放了手。
“小小姐生得眉清目秀,这鼻眼像姑爷,神韵又似小姐,瞧着日后定能出落成美人胚子。老爷和夫人自收了您和姑爷的信后便念叨多时了,如今见了小小姐,不知要怎样高兴呢。”宋府的管事婆子刘妈妈亲切地笑着道。
宋湘元到了家中,心里自也是格外舒畅,含笑回道:“燕姐儿自生下来起还是头一回拜见公嬷,今儿个来会,心里头不定如何乐呢。方才在车上啼了一路,瞧这落地了,便不哭了,可见心里盼得多切。”
宋湘元念家多时,自盛明彰受官命带着全家去宝应任了知县后,因两地路途非近,且她产后需调养身子,姐儿又小,便再未回过娘家。如今她身子康健了些,姐儿有婆母一手照看也是白胖不少,她对母家思念得紧,才决议回来看看。只是夫婿公务繁忙,不能陪她,略感遗憾。
刘妈妈和其余丫鬟媳妇们皆笑着应是,一面又忙着将来人迎进去。
宋赫在府衙忙着差事,暂且未回;杨氏坐在正厅上,容色端庄,含笑望着门前;白姨娘立于一侧,眼底早已是捺不住的期盼与欣喜,手中的帕子紧紧攥着,觉到有些失态后,忙又端容正色,只是眸中的喜色到底是抑不住的。而宋府有头面的妇人们亦大都聚在了堂上,齐齐等着大小姐回来。
宋湘元虽不是宋家的嫡出小姐,但大靖朝凡清流之家,素来是将府中小姐一应对待,无论嫡庶,皆是士族千金。而那些不把庶出子女当人的商贾之家,素来是为书香门第所低视的。且宋府又仅有两位小姐,小时皆是一同教养,杨氏待宋湘元有如亲女,故而从闺中至嫁为人妇,宋湘元从未被府中怠慢过。
宋湘元进入厅中,款款给堂上二人行了礼,才弯下身,便由一旁媳妇扶了起来。
杨氏面上温然:“你才出月不久,身子还未好全,又是在家中,便不必拘这些俗礼了。”又笑着对宋湘元身旁人道:“还不快将大小姐扶坐下。”
宋湘元笑着应了谢。
杨氏先问了亲家夫人身体如何,姑爷官仕,后又问了宝应之地情形等。
宋湘元一一答了,又让子规抱着女儿上前,给夫人看看。
杨氏看襁褓中的婴儿粉目秀眉,玲珑可爱,心里亦是喜觉非常,亲自抱来逗弄了一番,又朝白姨娘道:“你也来抱抱,看燕姐儿和元儿小时长得可像不像呢。”
白姨娘接过孩子,笑道:“燕姐儿和元儿面相相像,却不及元儿小时那般好哭,见着夫人,喜得什么似的。想是这沉稳的性子呀,是随了姑爷的。”
屋里人你来我语,很是热闹,还未至年节,却已有了元日喜气洋洋之氛。
正热络间,杨氏想起远在紫禁城的女儿,不由慨叹了一声:“元儿如今还家了,玥儿却数月没通个信儿来,也不知眼下在宫里过得如何。”
宋湘元听此问道:“美人进宫前说每半月便会寄封家书来,近月是未得信音吗?”
杨氏眉间微有些忧色:“正是如此,我才担心着,怕她是出了什么事。且不说这绍京与衢江相隔甚远,皇宫向来是宫规森严,她眼下又不通信来,我这心里,真是害怕。”
宋湘元的心有些沉下,她的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眼皮跳了几下。但仍镇定宽慰道:“许是因近年关信交繁多,驿站一时忙不及,或北方大雪,道路封锁也未可知。虽无信来,却亦无祸音,未尝不是好事。况且美人是皇室妃嫔,若当真有了何事,自会有人通传。”
附:
灵禽:古人视鸽子为有灵性的禽类,能识途归巢,传递信息。如清孙枝蔚《留别钱退山》诗:“村烟连古寺,凫影乱灵禽。”有时“灵禽”便指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