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案结,三年来的恩怨也随之了结。
会审公廨内。沃森的罪行被揭露。他狗急跳墙,亮出了一把手枪——
“我不介意再制造一起惨案!”
手枪的枪口,正对着沈仲平的心脏。
“马牌橹子!先生小心!”
沃森眼中闪着寒光,黢黑的枪口冒出了火光。一声枪响,手枪从他手中飞出;又一声枪响,子弹直直的打了出去。刚刚举着手枪的沃森,转眼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原本被一名巡捕押解着的丁香挣脱出来。她的紫色旗袍破了,手中枪的枪口还有白烟。
“忘了告诉你,雇主先生。我所有的老板,都是这个下场。”
丁香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接着,她被重新绑起来,押了下去。
“呃……”沈仲平突感眩晕,倒在地上。左臂有火辣辣的烧灼感,接着就是一阵疼痛。他嘶了一口冷气,大脑一片空白。
徐福兴扶着沈仲平,仔细的查看他受伤的左臂。这孩子在看到枪口冒出的火光后,便冲了过去。现在,他没有戴防止晕血的滤光眼镜,写满担忧的脸上满是冷汗。
安静的会审公廨内立刻变得骚乱。约瑟没有理会被丁香当场击毙的沃森,查看沈仲平的伤势,又提醒周围的巡捕请医生……沈仲平实在无法忍受这嘈杂,他强打起的精神即刻崩塌。
脑中“嗡”了一声,他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沈仲平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深红的窗帘拉着,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房间。左臂的枪伤已被处理好。沈仲平强忍着不适坐起来,看向窗帘,他看到的是两片深红与一片细长的光斑,深红与光斑在他眼中摇摇晃晃。他再次闭上眼睛。
“醒了?”
脑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伴着强烈的头疼。
““这三年,每个夜晚你都在这里。”那个声音说,带着嘲讽与戏谑的意味。“现在案子破了,你得到了你要的真相,真凶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还为何还在这里?”
一惊,沈仲平睁开眼,他身处在思维漩涡之中,沉入自己的思维宫殿。
这是他的思维宫殿。偌大的宫殿原本承载着自己全部的记忆,不管是快乐的、悲伤的,抑或是令他恐惧的记忆。一幅幅记忆的图像组成了一面面照片墙。
三年以前,沈仲平得知哥哥在伦敦被杀害。从此所有记忆的图像都变得模糊,像被火烧灼一般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狭小的房间、刺眼的白圈、还在播放着《七星灯》的腊筒留声机、带着灰尘和烧灼痕迹的正方形天窗,和左边那扇窗,窗帘拉的严严实实。沈仲平上前拉开窗帘,露出的是一扇门。那是肯辛顿警局的警长办公室的门。门后,两位英国警察身穿制服,告知了他最残忍的真相。
“年轻人,你总是假定案件有凶手,因此你才不肯相信你的哥哥是自杀。”
“仲,接受现实吧。你哥哥杀死了他自己。我们猜想他是用袖子裹住了刀柄才没有在刀柄上留下指纹的。”
“尸体的保存期限已到,明天就要从冷窖清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接着变成了一扇普通的落地窗。此时留声机的蜡筒早已按完,屋子里安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另一个自己就站在不远处。在沈仲平的记忆中,这个自己总是站在线索板的一张长桌前,他的习惯性动作是双手撑着长桌站立,一双眼睛像审讯犯人一样看着他……这个家伙在自己探案时确实帮了不少忙,他也在帮助自己清理记忆宫殿,防止他因为那些复杂的案件细节崩溃。而如果不是因为这家伙的出现总是那么不合时宜,还伴随着阵阵头痛,沈仲平会十分感谢他的功德。
“大侦探,请回答我的问题。”“他”用充满压迫感的声音问。“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而你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我帮你记着,这是第一千一百二十二次。人的执念可真是可怕。”
沈仲平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和感慨。他看着四周的墙壁在不断剥落,书架上的书、沈伯安在伦敦大学获得的各种荣誉,以及他实验台上的各种仪器、实验报告,都漂浮在空中,接着化作白色粉末消散。块块剥落的墙壁后,是一片黑色的虚无。地上的人形白圈,原本代表着沈伯安的死亡状态,现在也变得弯弯曲曲,像是融化了一样。
“这是……”
记忆的风暴仍在席卷这个房间。线索板上的红线一根根断裂,以那把椅子为中心的地面也在消退。最终沈仲平站在椅子旁,另一个自己就站在对面。
“你做了什么?”沈仲平惊慌的问。
“清理你的记忆宫殿。”那个自己说。“这些都是过去,我认为它们不应该再出现。”
他抓住沈仲平的手,牵着他走到门前。“那个胖子警官说的不错,你早就该向前看了。”
沈仲平沉默了。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良久,他转动门把手,走了出去。
他确实被哥哥的死困住了三年。这三年来,他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徘徊,每一寸地板上都有了他的足迹,他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即便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也未必是他愿意接受的结果。
三年以后,他终于接受了哥哥自杀的现实,他的问题变成了“为什么”,找到了真相,真凶也在法庭上被当场击毙。一切都结束了,他就像是一根紧绷了三年的弦,骤然松开时,还会保持着紧张的状态。
作为沈仲平的另一个人格,他存在的意义便是帮助他对抗矛盾、减轻伤害。他深知三年的恩怨不能仅靠时间来消化。
就像幼时他的哥哥带他走出衣柜一样,他要自己走出梦魇。
两个沈仲平一前一后,离开了这个熟悉的房间,进入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沈仲平回头望去,他们处于星空中。离开的那座房间是其中一颗星星。随着他们渐行渐远,星星也被黑暗吞噬。
“沈仲平”停下了,猩红的双目凝视着他。沈仲平也望向他。他面前的阴影消失了,面部的线条变得十分柔和——柔和的有些陌生。
“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大侦探。”
“你怎么了?”沈仲平问。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上浮,似乎要脱离这个虚无的世界,回到现实中去。外部的光线越来越刺眼,终于在一瞬间刺破了黑色的虚无。
“我还要留在这里帮你整理记忆宫殿呀,大侦探。”
他也离开了,回到了那间即将坍塌的房间……
“先生,换药了。可以让阿福进来吗?”
下午,徐福兴端着一盆热水,来到了沈仲平的病房门前。门虚掩着,徐福兴推开门走进去,沈仲平坐在床上,眼镜掉落在地。
“谢谢你,阿福。我自己来吧。”
“不行,先生的左手受伤了,不方便,让我来帮先生吧。”
阿福把热水搬到房间里,开始帮他拆绷带。贴身的衬衫粘在了伤口上,徐福兴就先用温水把伤口清洗了一遍。待换了药上好绷带,他的脸上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仲平没有说话,默默的看着徐福兴替他拆下绷带,清洗伤口,再换上新的绷带。
“阿福?”
“什么事,先生?”忙碌的小助手抬起脸,问。
“过几天我要回一趟扬州,把案件告破的消息告诉哥哥。你也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