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刚回到北离便故人重逢,开心吧?”
僻静郊外的溪边火堆旁,坐在一截横断的枯树之上的红衣姑娘笑意盈盈地问着正在烤鱼的少年郎。
摇曳火光打在这人胜似芙蓉的脸上,灼灼耀目。夜风拂来,吹动她额间的发丝,裙带也跟着轻轻飞舞……
少年郎正垂眸专心地给那树枝上面叉着的,先前被他开膛处理过的刀子鱼翻面继续火烤,闻言一声冷哼,意有所指:“我看不然,只怕是有谁比我要更高兴…… 后来擂台出现骚乱那会儿,像是差点要跟着东君他们一块离开了。”
红衣姑娘托腮看着对方,俏皮地眨眨眼,“可我还是早早悬崖勒马了呀!”她语气柔柔地顺毛:“少侠义薄云天,锐气如霜,挥剑拦下觊觎不服的一干人等。虽一人一剑,却犹如万马千军。那傲然魄力和潇洒英姿,我可是全都看在了眼里。”
说完,还未等他作何反应,少女已轻盈地飞身坐上树叶茂密的枝桠。她微微眯起眼睛,须臾后淡声开口:“有人来了。”
红衣姑娘是一只魅灵。若她想,四面八方的风皆会是她的耳目,“是个…有些眼熟的道士。”
叶鼎之此时站起身,向树上的少女伸手,“回来吧,阿辞。”
对方犹如春日枝头的桃夭,翩然落在少年郎身边,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仰起脸同他说:“是名剑山庄里,那个拿了火神剑的青城山道士。”
少女歪着脑袋看叶鼎之,语气疑惑:“他是,专程来找你的吗?”……
……
道袍男子来到这片僻静的郊外树林之时,望见红衣少年正闲散地坐在火堆旁烤鱼。对方瞧着他靠近,放下烤鱼站了起来,火苗憧憧,神色看不分明……
“叶兄弟叶兄弟。”道士并未贸然走近,而是扬起和善的笑脸,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我叫王一行,来自青城山,我们之前在名剑山庄里见过。”男子自报家门。
端看这个自称王一行的青城山道士眼睛澄澈,气息温和,确是叫人难以在初见时就心生戒备。若叶鼎之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人,此刻定会降下戒心,与人攀谈。
可青城山,那个擅长卜卦算命,据说能望气识人,天下八分气运集于此中的青城山…… 萍水相逢,无缘无故的找上他这个带着魅灵的人,为什么?会不会是……
叶鼎之表面不动声色,余光瞄着蹲在溪水边似在自娱自乐的身影,忽然之间心提了起来。
他,或许不该自恃——因为觉得就连师父雨生魔也难以发现阿辞的存在,就自以为可以带着她光明正大的在这世间行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知……
“从名剑山庄离开后,我曾在一处茶水摊停下歇脚。期间不知缘何打了个小盹……”王一行察觉到这愈渐紧张的气氛,不在意地笑了笑,“梦里有道声音,托我带给叶兄弟两个字。”
“我醒来后,思索一番自作主张又多加了几个字。”他注视着红衣少年的双眼,悠悠道:“浮生若梦,莫失本心。”
树影横斜,风声低诉。因为眼前道袍男子没头没脑的八个字而愣怔的叶鼎之,被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的阿辞握住了手。
“我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如此注解。”王一行很是随性不羁地耸了耸肩,边说着,边转身离开,“可怎么说,想来也是比那声音,要我带给叶兄你的‘放下’二字靠谱。”
红衣少年握紧掌心柔荑,目视那青城山道士远去的散漫背影,他的心中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却因不得其法而渐渐生出焦躁不安之感……
是为魅的少女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将叶鼎之揽进怀里,“放宽心。”她的右手仍与少年郎交握,左手这会儿在轻缓地拍着对方的脊背,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温和耐心的安抚着:“我们叶小侠士从来顶天立地,无愧于心。那道士只是希望你往后都能不忘本心,怎的还因这话慌了起来?”
火光摇曳的照映里,他听见阿辞柔软沉静的声音,就像那时一样,同他许诺:“不要怕,小云。无论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我都会陪着你。”树枝在火焰中被不断燃烧,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响。叶鼎之将少女紧紧箍在怀中,他们如此贴近,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呼吸。他放松身体,弯曲脊背,下巴搭上对方纤细单薄的肩膀……
阿辞的气息总令他想到温柔的月,还有逢春的雪…… 孤身一人、四处漂泊的那几年,他时常脚踩平地却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下坠,似乎稍不留神就将沉溺而亡。若不是记着…阿辞与他的承诺,只要他努力活着,她就一定,一定会回来找他…… 红衣少年闭上双眼,遮住其中的水色波光。
他的嘴巴轻轻地划过少女脸颊,贴在她的耳边,喃喃细语…… 更深夜静,新月高悬,此时燃烧的火苗在风中愈渐高涨,似就要触及衣角发丝,将二人…纷纷吞噬……
……
一日,在赶往天启城的路上,二人途经破庙避雨。
他们本该十天前就抵达天启城,不过阿辞贪玩尚异,流连沿途风光景致,顶顶好说话的少年郎便也听之任之。
山林中雾气弥漫,轻烟细雨连绵不断,红衣姑娘姿态随意地倚着屋柱,瞧向未合上的木门外雨打石阶——春雨浸润院中枯树,却是徒劳。那树从内里枯死,是真真死透了。她垂下双眼,只觉这景象实在没意思……
屋外忽而雨骤风狂,在庙中转了一圈的叶鼎之这时走到阿辞面前,摘下蔽雨的笠帽,雨滴落在地上,溅起腐朽尘土,“在看什么?”他轻声问着。
红衣姑娘的目光落到对方手里拿着的那顶漆色藤笠上,没有回话。
只挡住脸有什么用,还不是染了一身雨雾…… 她望着这家伙被淋湿的衣衫,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后依旧暗暗腹诽,某人看重他意气飞扬的好皮囊,顾头不顾尾,既如此,买把伞不行嘛……
有雨水从屋顶瓦缝间坠下,阿辞抬头望了望裸露木梁和破损瓦片,这座寺庙久无人烟,房梁上有几只蝙蝠正安静地休眠,殿内烛台倒了一地,布满蛛网灰尘,墙角洞里似乎也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若是从前,大约十余年前,她是害怕的吗?
蛇虫鼠蚁,幽暗深邃,彼时尚年幼,她应是害怕过的吧,不记得了…… 从前的事太久远了,久远到她想起那些,心却不再起波澜,就像是一泓寂静无波的死水,任朔风凛冽、巨石砸落,也再难泛起丝丝涟漪…… 记忆和她之间,似乎成为了两个部分,而她,是她……
殿中央立着的佛像神态安详,慈眉善目,佛身偶有破损却不算残缺严重…… 不知何时起,她已转过身仰视着这尊——被永远的留在了破败寺庙之中的佛。
世传,修得无上法方有机缘成佛,然成佛之法微细精妙,浩瀚无量,无边,无底,深广似不可测之海…… 无量觉、无量光、无量寿,佛之慈悲救度一切众生,因缘和合所生万事万物只为暂时存在的假相,惟妙有,方才显微妙真实…… 魅灵轻声呢喃:何为真实,何又为假相,若说空即是空而非空,妙有之空性、之万法,是为妙行,众生相……
“阿辞。”叶鼎之站到身侧,同少女一起仰视着这尊双目微闭,似乎洞察了世间万物奥妙的智者像,“你在看什么?”他又一次问着。
……